第74章 學會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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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他才知道,鶺鴒有兄弟相殘的意思。

    幼時的畫麵一轉,當年兄友弟恭的孩童已經長大了,十九歲和二十二歲的少年,為了帝王之位廝殺到一處。在這十年間裏,二人的感情裏摻雜著太傅的漠視、父皇的偏心,以及趙貴妃的讒言。他們都已不再單純,不能用所謂的“手足之情”,去安慰眼前的現狀。

    政變那一日,當東海王黨已被盡數屠滅時,他將那把弑父的劍,指向了自己的弟弟。此時東海王已被縛住,踉蹌著跪倒在自己腳下。

    他的口中發出哀求:“請殿下饒過臣弟的人。”他知道他在說誰,那些殘留的黨羽,那些一夜之間被貶為庶民、流放邊疆的府中老幼。

    但是他拒絕了,他要給臣民一個印象,一個鐵血與不可違逆的印象。北穆容不得心軟的君主,優柔寡斷會害了他。

    元長音說得沒錯,是他弑父後將罪名扣在東海王身上,是他親自下令,給天牢中的弟弟送上一杯毒酒。

    那是他曾經最疼愛的弟弟。

    窗外的景色還是昔年的樣子,可觀景之人的心境卻變了。

    “朕想請教大師一個問題,如何放下,如何釋懷?”他思慮了許久,最終還是將解謎人交給了少安大師,他不想問慕林淵,有些事他不便知道,也不想問徐間,他們還不算熟悉。思來想去,他想少安或許能幫到自己。

    少安歎息道:“說來不過是執著,人若能拋棄對前塵往事的執著,這病就好了大半。陛下,世間萬物是您所用,卻非您所屬,縱然您是九五之尊,也無法掌控東海王的所作所為;縱然您執著於對他的傷害,也沒有機會能彌補了。更何況您難以釋懷的,其實並非已故的東海王殿下。”

    “那朕難以釋懷的是什麽?”周豫微微前傾了身子,好奇道:“願聞其詳。”

    少安凝視著杯中徐徐上浮的茶葉,凝神道:“您放不下的,始終是您掌控不了的事物,譬如您與東海王的兄弟情誼,譬如您作為帝王,對天下人的承諾。”

    “陛下現在感到無力嗎?”

    周豫點頭道:“偶爾有心力交瘁之感,朕想要握住的,總是像流水消失在指縫裏,又或者從未得到。”

    “陛下,您不必對自己過於苛求,俗話說盡人事聽天命,您是帝王但非神佛,不是任何事情都能掌控的。”

    少安斟酌著字句道:“有時候,人要學會承認自己的無能,這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因為唯有承認自己的無能,才能放棄執念,活在當下。”

    他見周豫沉默不語,便道:“陛下,貧僧知道這很難,需要慢慢來,人最難過的常常是自己這一關。您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機會的。”

    靈善閣中,元長音靜靜立在一尊佛像前,她對佛的了解極少,望著麵前一排排寶相莊嚴的佛像,她竟一個也叫不出名字來,更不要說相關典故了。

    然而她身處其中,卻不免被這肅穆的景象打動,那是莊嚴與靜謐之美,仿佛數百年來無人打擾一般。

    她置身於此,覺得周遭萬物都寂靜了,這裏不受俗世打攪,此時此刻,她不是元長音,不是一個早已死去的貴族女子的替身。她是夜安,是長安城曾經有好的刺客夜晉的女兒,她真實的名字。

    樹倒猢猻散隻在一夜之間,隨著父親的屍體運來的,還有仇家的威脅信,勒令夜家速速離開此地。再後來,母親帶著自己和妹妹四處漂泊,那一年她十二歲,妹妹夜芷不過十歲。

    許多事她不想再回憶了。

    她上了一炷香,跪在佛前的草墊上,雙手合十。上一世直到死,她都沒能見到母親和妹妹,這一世,如果她足夠幸運的話,或許能在離開皇宮後尋到她們的身影。

    母親,芷兒,你們在哪裏?她閉上雙眼,兩行清淚順著眼睫長長流下。

    “你要在這裏跪多久?”不知不覺間,周豫已站在了她的身後,他俯視著她,雖是高高在上的姿態,語氣卻很柔和。

    “沒、沒有,臣女方才是打瞌睡了。”她回轉過身來,向借著向周豫叩首的功夫,擦去頰上的淚。

    周豫原不曉得她哭了,然而聽見她帶著鼻音的哭腔,便明白過來了。他蹲下身,搶先一步握住了她悄悄拭淚的手。

    元長音一驚,被迫抬起頭來,和他對視著。她緊張地瞧著他,生怕他會一臉猶疑地問,你在哭什麽?

    可是他沒有。

    “求的是今生嗎,還是來世?”他細長的手指貼在元長音臉上,冰涼的指節自上而下,輕輕抹去溫熱的淚水。

    “是今生。”她跪得久了,才要站起,膝蓋卻沒了力氣,一個不穩便要再跪下去。身體一晃間,周豫從背後扶住了她。

    “今生好,求今生的人,都是懷有希望的。”他的笑容很淡,像窗外的雲霧,好似一陣風輕飄飄吹來,就能將它吹散了。

    他從懷裏摸出絹子,遞給她道:“擦擦吧。”他轉頭望著那片雲霧,眼神中透著些許溫柔。

    他沒有問她許的是什麽願,以及所求何人。

    元長音始終不能明白他,前一刻能把自己的手掐紫,後一刻又能將肉丸子夾到自己嘴邊,甚至替她擦眼淚。

    在她眼裏,他是冷酷的暴君,亦是溫暖的陌生人,她不能摸透他,隻得與他虛與委蛇著。

    “少安大師去院子裏了,說有陳年的雪水,拿來煮茶的再好不過的了。”他牽著元長音,二人回到了樓下堂中。

    周豫道:“你方才若是在那裏就好了,有些話,朕想讓你知道。”

    元長音回頭看一眼院中,見少安大師還在樹下的甕裏取雪水,便道:“陛下現在說也來得及。”

    周豫微笑著搖頭道:“已經說出來的話,朕不想再說一次了,錯過了就錯過吧。朕不過是想告訴你,朕既帶著你來,就不會再此事上防著你,你用不著怕礙事,一個人去佛堂待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