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少安回來，執一把青玉龍紋壺，龍嘴傾斜著，倒出滾沸的雪水。那舊年積的雪水，本就有一味清醇，更兼澆在茶葉上，登時香氣撲鼻。

    元長音看那茶芽是金黃色白毫的，不由問道：“大師煮的可是君山銀針？”

    少安頷首道：“大半年的舊茶了，還望陛下和元小姐不要嫌棄。”

    周豫道：“大師有心了，朕閑時翻閱史載，得知鼎鼎有名的前朝國師，生前最愛的便是君山銀針。”輕抿一口茶，便覺清香四溢在唇齒間。

    他拿出元長音謄寫下來的藏詩鎖密碼，遞給少安道：“有人找到了一件國師的遺物，裏麵或許有他定下的布陣圖，朕記得鴻陸法師與那位國師之間，仿佛是有聯係的。”

    對外人他便打了個幌子，不願讓人知道山河鏡就在眼前。故而他雖心中急切，麵上仍是淡淡的，像公子哥兒新得了個玩意，需要人解開一般。正因如此，他才會花了大半個時辰的時間，和少安扯些陳年舊事，作出假意聆聽的樣子。

    少安舉起的茶杯停在了嘴邊，茶的蒸汽繚繞著，好半晌才從熱霧中發出一聲歎息。

    “請陛下和元小姐稍坐片刻，貧僧去去就來。”少安說著折身走了。”

    周豫歎道：“也罷，國師這等異人，要打探他的事情，定是要費一番周折的。”

    “將來若是離開長安，臣女就尋個這般的山頭，棲在樹林裏。”她是喜歡千峰山的，重岩疊嶂，綠蔭成天，若能一輩子老死在這裏，無牽無掛，倒是個好去處。

    周豫不意她這樣想，遂問道：“朕原以為，你會另找個繁華的地方，或是江南水鄉，開一家客棧什麽的。”

    元長音笑道：“山裏的好處多著呢，隻一樣，就是城中所沒有的。”

    “哪一樣？”周豫好奇道。

    “山裏沒有人，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話本子裏的妖鬼，更非山間的野獸，而是人心。人心向來捉摸不定，與其天天和一群人猜謎，倒不如躲進山裏和豺狼作伴。”

    周豫笑道：“你不是在影射朕吧？”對於自己的性情，他本人亦心中有數，知道“捉摸不定、喜怒無常”之類的字眼通常是用來形容他的。

    “是不是朕才給了你兩分好顏色，你就膽肥了？”他的笑容漸漸不友善起來。

    “沒有沒有，”元長音裝傻充愣道：“陛下怎能妄自菲薄呢？您當然比豺狼好多了。”

    周豫聽她這樣解釋，倒有些想笑，若是旁人敢如此說話，早就被他一劍殺了；可是她這般說來，自己卻隻想笑。

    思及至此，他又冷了臉不說話，自己的情緒若是被別人掌握在手裏，在他看來與失敗無異。

    “誒？”元長音這下被他弄蒙了，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現在又懶得理她了，天曉得這人是怎麽回事。

    這時少安回來了，他抱著一筒竹簡，坐下道：“這是鴻陸祖師臨終前留下的，經過千峰寺一代代住持，如今傳到了貧僧手裏。”

    “這是鴻陸法師的手記？”周豫問道。

    少安搖頭道：“這是國師所寫的一本秘籍，他臨終留下遺言，囑咐祖師燒掉，可是人畢竟是有私心的，祖師不希望這秘籍在人間失傳，故而保留了下來。”

    傍晚的天氣雲霧更濃了，茶杯倒映在桌上，已失去了正午陽光時的影子。暮色籠罩著千峰山，將層林染黑，將夕陽吞噬。

    周豫握著連成竹簡的一根根狹長竹片，將其底部握在掌心，因著年深月久，部分竹片已經開裂了。

    蘇柒曾給他看過前朝國師的筆跡，楷體字雄壯有力，令人遙想起唐代被縊死的名家顏真卿。早在前朝滅亡前，國師就被廢帝所懷疑，縊死於宮中。前塵種種，竟是如此驚人的相似。

    少安誠懇道：“陛下可以帶回去看看，若能從中發現治國之策，倒也不枉祖師保留一場了。”

    周豫訝異起來，問道：“鴻陸法師在世時，就不曾勘破一二嗎？”

    少安長歎一聲，如窗外即將散去的、似輕實重的雲霧：“非有緣人是看不懂的，國師的思想若是人人都能解，那也就枉做國師了。鴻陸法師的確有慧根，卻無緣分，而陛下天資過人，不試一試，怎知就無緣分呢。”

    周豫見天色不早，便謝過少安大師，吩咐了那兩個守在院外的墓衛，一行四人便打馬下山了。

    黑越越的山林裏，一個墓衛騎在最前麵，高高瘦瘦的背影像一隻停在馬上的老鷹。元長音看著看著，禁不住從唇邊溢出一絲笑聲。

    “笑什麽呢？有什麽樂子也說給朕聽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周豫的馬從一棵榕樹後繞過，與她並排騎到了一處。

    “沒什麽樂子，不過是喝了口好茶罷，以往每年的九月十四，都是遊人上山進香的日子。千峰山路陡難走，但凡是便於通過的小路，路上都擠滿了行人。臣女那時被擠得，像個球似的在人群裏顛來倒去地撞，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匆匆上了香，又被人潮擠到山下去了。”

    說著她笑了起來，那是她十一歲的時候，與母親妹妹一同上山，小孩子雖被擠著，卻覺得很好玩。

    “臣女的一隻小錢袋還丟了，也不知是被擠掉了，還是被哪個缺德鬼給偷了。”

    周豫笑道：“你去過柳煙湖嗎？朕聽說遊人上完香後，還會去柳煙湖逛上一逛。”

    元長音搖搖頭，母親本打算第二年帶她們去的。

    周豫道：“今年去那裏好不好？煙柳湖上有一座很美的畫舫。”雖是詢問的語氣，然而從他口裏說出來，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好。”元長音無奈道，既然不懂周豫對自己的想法，那還是老老實實聽他的吧，省得再生出些幺蛾子來。

    彌天的夜色裏，隱約生出一星半點的光芒來，定睛一看卻不是流星，而是閃爍飛遠的螢火蟲。墓衛們取出袋子，沒多久就在路上收滿了，舉起來照著前方，比打火石還管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