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長音別轉過臉去，她一直掩蓋著真相，以為不揭開它，就不會再流血化膿，以為自我蒙蔽，就可以換回片刻母親還在的假象。她一直在騙自己，母親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

    可如今綠袖替她刺穿了過往，戳破了不醒的好夢，原來她一直覆蓋著的瘡口仍在痂底流血，連根拔起後痛得撕心裂肺。

    綠袖扳過她的肩道：“小姐，她已經不在了，逝去的就再也回不來，您要麵對現實。”其實不久前去藥材鋪時，她就從元長音與張叔對話時的情緒中，猜到了大概。今天元長音的失聲與激動，則證實了她的猜測。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雨水落在窗棱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二人久久地靜默著，不再說話，倏忽間帳帷前飄過一豆燈光。

    “誰在那裏？”綠袖霍然坐起道。

    來的是容蔚，本想悄聲進來叫醒元長音，卻被綠袖凶巴巴的氣勢嚇矮了半截：“綠袖姐姐，我是容蔚。”

    綠袖聽是她的聲音，暗道自己是被黑衣人折騰得神經過敏，忙掩飾道：“嚇我一跳，大半夜的你來做什麽？”

    容蔚將蠟燭放到床前，急急道：“大公子不見了，桂熙堂的丫頭落書來找呢。”

    元長音心裏不由好笑，果然該來的總要來，但樣子還是要裝的，遂起身道：“大公子不見了與我有什麽關係？今兒個雨下得好大，他不好好待在自己院裏，跑來泠玉閣做什麽？”

    容蔚無可奈何道：“方才落書來，奴婢也是這麽問的，可她偏說大夫人請小姐過去，讓小姐穿戴好去桂熙堂。”鬱氏畢竟是當家夫人，支使一個庶女半夜爬起來的權力，還是有的。

    元長音又摸出一粒藥丸來吞了，這才慢騰騰下床道：“你和她說，我這就來了。”

    一行四人撐傘出去時，雨已經減為淅淅瀝瀝的聲音，隻是出了泠玉閣院裏的石板地，外頭的水窪倒是不少，若是走路不當心，鞋一踩一道泥印。

    綠袖替她扯著披風的角，不讓其被水濺到：“小姐慢點走，仔細髒了裙擺。”元長音回頭看她一眼，明白她是擔心自己走得過快，牽扯到後背的傷痕，不利於傷口愈合。

    落書本是在前麵領路的，見綠袖如此說，不由嘲諷道：“喲，你覺得是六小姐的裙擺重要，還是大公子的安危重要？你這賤婢，竟一點不知好歹。”

    她原是鬱氏的心腹之一，目睹了再元長音的到來後，福媽媽和錦書先後被貶被棄的下場。這些時日她過得與大夫人一樣鬱鬱，在接二連三的失敗後，心頭對元長音的憤恨已達到了頂點。

    如今她的丫頭言行不當，自然要抓住機會好好羞辱一番。

    元長音聽了不作聲，腳下卻暗暗動作著，不經意踩住落書的裙裾，稍一用力，後者便“啊”地一聲跌了跤。因她是向下臉著地摔倒的，故而爬起來時，滿頭滿臉都沾了泥水，活像隻土味水煮雞。

    看著她一副狼狽模樣，容蔚捂著嘴，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六小姐！”落書怒目瞪向元長音道：“你故意踩我裙子！”

    元長音一臉無辜錯愕：“哪有的事？你自己走路不當心也就算了，還要怪別人？”

    “明明就是你踩的，我裙角有鞋印！”落書扯著自己的裙角，正待找出證據，卻發現整條裙子都是泥水，早已看不清原有的鞋底踩上的痕跡。

    她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落入元長音的圈套：“卑鄙！你暗算我！”

    元長音被她鬧得不耐煩，低聲喝道：“你一個奴婢，沒人教過你在主子麵前要用尊稱麽？既然敢罵我的人，怎就沒膽量自己照照鏡子呢！”

    綠袖接口道：“你不是說我耽誤時間，不知好歹麽？現在因為一條裙子，賴在這裏不走的又是誰？”她幹脆搬用了落書的原話：“你覺得是這條髒裙子重要，還是大公子的安危重要？”

    落書不意她主仆二人都是口才極好的，一時想不出話來辯駁，竟愣在了當地，任雨水繼續漾開裙上的泥。

    “是啊，大夫人的貼身丫鬟可真有出息，眼皮子淺到隻看見一條裙子，”容蔚亦嘖嘖道：“瞧瞧這胸襟，我等賤婢是萬萬不敢比的。”容蔚素日在府裏隻能算個二等丫頭，常被落書之流欺壓，今日時機正好，貶損她的機會可不能放過。

    落書氣得渾身發抖，卻又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氣得她一甩頭，兀自走在前麵不理她們了。

    遠遠地便望見桂熙堂的燈火，明亮矗立於山坡之上，在黑漆漆的雨夜裏尤為矚目。看這架勢，想必府裏有些地位的人都來了。

    前堂的廊上立著桂熙堂的下人，躬身垂袖，一臉的戰戰兢兢。元長音還未進屋，便聽得鬱夫人的哀泣聲：“一定是元長音，那個賤人，我一定要問問她，她把康兒藏到哪裏去了！”

    接著便是元雍煩躁的聲音：“你能不能消停些！張口閉口就是元長音，我看你是在胡思亂想。”

    鬱夫人的哭聲愈發大了：“老爺！你說得都是什麽話，康兒可是您的嫡長子，您抱著長大的親兒子！眼下他不明不白地失蹤了，您還在這裏說風涼話！”

    元雍怒道：“康兒堂堂七尺男兒，哪來平白失蹤的道理，你少在這裏空口咒他！”一眾丫鬟立在堂下，都被唬得大氣不敢出，唯恐這怒火會波及到自己身上。

    在這般緊張到幾乎窒息的氣氛裏，元長音踏進了桂熙堂。

    “你去哪裏了，耽擱這麽久，”鬱夫人是先瞧見落書的，才要開口罵，見她一身淋漓的泥水，頓時訝異道：“這是怎麽回事？”

    元長音一臉憐惜的神情：“落書姑娘走得急，路上在水窪裏摔了一跤。”

    落書雖恨她說謊，卻也心知吵不過她，隻得喏喏應了：“是奴婢不小心，夫人恕罪。”

    除了年事已高的薑老夫人，府裏的女眷都在，周夫人，三姨娘陸氏、她名義上的生母四姨娘李氏，未出嫁的元菀衣和元洛，都依序坐在桌旁，有的滿臉憤恨，有的麵帶同情，活像宗族內部的三堂會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