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隻睡了一小會兒，便被綠袖叫醒了：“小姐該換衣服了，樓公公方才過來，說小姐今晚照新妃慣例，在嫦露湯沐浴。”語罷她忽地抿唇笑道：“瞧奴婢這記性，行了冊封禮，就該叫娘娘了。”

    元長音從困倦中爬起來，一臉倦意懵然：“哦……一覺起來我就是娘娘了。”

    綠袖戳了下她的額頭，恨不得灌上一碗醒神湯：“怎麽娘娘也糊塗了，您現在是貴嬪，得稱自己‘本宮’了。”

    “誒？我，哦不本宮在嫦露湯沐浴，那麽蕭小姐……她現在是什麽位份來著？她去哪裏啊？”元長音睡了一覺如同與世隔絕，一時間有很多問題想問。

    綠袖一邊替她把綴滿珠石的沉重婚服脫下來，一邊道：“她如今是婕妤，以蕭家衰落的家勢，陛下給她婕妤估計是看在安昌侯老侯爺份上的，不然連容華都勉強。沐浴的事情娘娘不用擔心，今晚是娘娘侍寢，蕭婕妤不會去嫦露湯沐浴的。”

    元長音換上輕薄的喜紅繡蝶穿落花的雲錦衣袍，又摘下頭上十數支步搖發釵，頓覺身上輕快了許多，頭也沒那麽暈了。

    宮娥們捧著金盆雪巾，魚貫而入至元長音麵前，替她勻臉浣麵，洗淨濃色的玫瑰胭脂。素柳打開胭脂盒子，取出一支青玉胭脂筆，替她重又塗上胭脂。這一次是淡妝的白茉莉胭脂，輕輕敷上一層，容光中煥著清麗。

    元長音推了把綠袖，掩唇笑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什麽時候這梳妝手藝能長進些？”

    綠袖這姑娘什麽都好，唯獨化妝糟得一塌糊塗，元長音有一次累了，懶得自己動手，便讓她幫著化。誰料化完一睜開眼，直接驚呆了——好好一張臉上全是白粉，胭脂塗得一側深紅一側淺紅，活像個賣藝的小醜。

    綠袖不服氣道：“人都有不擅長的事嘛，奴婢再笨，也沒有小姐畫畫的時候笨啊。奴婢化完一個人，她還是個人，可小姐畫了隻雞，別人都以為那是隻多了兩條腿的黃鶴。”

    “你……胡說。”元長音瞬間黑了臉，在弱弱地辯駁了一句後，便作閉目養神狀，再不搭理她了。綠袖真是越發的口舌伶俐了，跟她相爭每每都是自己輸。

    一旁的宮娥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這位新入宮的貴嬪脾氣不錯，至少不是那種苛待下人的主子。

    動身前往嫦露湯時，元長音打開陪嫁的箱子，將一支紅寶石鏤鳳長簪插入潑墨秀發中。烏黑的頭發直直披散著，唯那一點紅寶的光芒，在夜色裏最是明亮。

    不會有事的，她摸了摸那支簪子，給自己打氣道。

    雲鬢麗顏，紅衣墨發，月下翩影，婉若綺花。元長音坐在轎輦上，長街身處的宮人們見貴嬪前來，一個個低頭垂袖恭裏一旁，暗裏卻好奇地打量著她——傳說中的妖女，究竟長什麽樣子？

    經過晚宴中毒一事後，人們的議論逐漸分為兩派，一派認定是鬱夫人生性嫉妒，早年害死不少元雍的妾室，如今連帶著兒子遭到報應了；另一派則認為元家的種種禍事，是與元長音分不開幹係的。

    自她到來後頻頻生亂，刺客夜襲、嫡兄溺水、嫡母害人，順帶還勾走了周豫的心。能讓一個冷麵皇帝還未冊封便先侍寢、為其大費周章改建宮殿、賜蜀錦做嫁衣……人們可不信周豫對她的好，隻因在望野山上，元長音救過周豫一次。

    她的事跡如此神奇詭異，不是妖女又是什麽呢。

    嫦露湯位於溫泉宮，坐落在上林苑西南角的宮苑裏，於地下引了京郊溫泉山上的泉水來。溫泉宮共有三座湯室，分別為蟠龍湯、牡丹湯與嫦露湯，皆建在殿中，並非露天泉水。

    湯室以椒泥為牆，終年散發出暖熱香氣，池壁以和田白玉築就，觸手生溫；池底以白玉雕鑿成步步蓮花，為防止白玉過於光滑而摔倒，還在重重蓮瓣上鑲嵌著綠玉、黃玉珠。

    入水處是一隻昂首的羊脂白玉梅花鹿，泉水從鹿口中流出，出水處則是碧玉雕成的蓮葉。在元長音到來前，宮娥們已將新鮮的玫瑰花瓣撒入池中，更噴灑了一味凝露香，沾於衣襟發膚，經久不去。

    此時室中開著長窗，微涼的晚風輕輕吹來，雪白鮫綃的紗簾便隨之舞動，如飄飄幽幽的仙子。池外十六枝喜紅花燭高懸，火燒似雲霞般的顏色落在如霧泉水中，映得那浮在水上的玫瑰花瓣好似要燃燒起來。

    元長音挑開掛在池外的喜紅刺金紗簾，不禁在心裏發出一聲嗤笑，前世她那般渴望過的、恍若夢境的婚儀嫁禮，今生卻得到的這樣容易；而今生忙忙碌碌，於緊張中謹慎行事，前世的平靜卻是再也得不到的。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並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如今看來，“求不得”怕便是她命中最大的劫，她想要的總是得不到，總是出現在錯誤的時間地點。

    元長音脫下長袍，俯身踏入池中，因是夏天，溫泉便不似秋冬時的微熱，而是剛剛好的溫涼。

    泉水蕩漾起波紋，玫瑰花瓣漂在上麵，亦跟著緩緩浮動。元長音將手臂浸入水中，昨夜劃傷的口子，如今還有些刺痛。

    她拾起一片玫瑰花瓣來，輕輕擦拭著如雪般光潔的藕臂。與母親妹妹離別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熱氣熏騰的盛夏，那時母親發著高燒，她們剩的錢不多了，元長音生平第一次偷東西——去藥鋪子偷。

    光天化日之下偷竊，結果當然是被人抓住了，兩天後她終於被放回去時，才發現母親和妹妹都被人帶走了。一如當年父親的死，沒有人知道原因，更查不到幕後主使。

    玫瑰花瓣貼在手臂上，在她眼中忽成了鮮血般的顏色，元長音驀地一顫，想要逃避往事似的，彎腰鑽入了泉水中。

    她屏住呼吸，捂著眼睛，讓淚水與溫泉水漸漸相融。（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