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情緒逐漸恢複平靜時，元長音方從泉水中浮出，抹了把臉上溫熱的水。她雖不著寸縷，卻因是夏天，泡在溫泉裏仍有些燥熱，便將上半身伏在入水處的白玉梅花鹿上，青絲迤邐，掩住雪白後背中暗紫歪曲的疤痕。

    她歪頭抱著梅花鹿首，溫暖的泉水從鹿口中湧出，流淌過小腹，讓她倍覺舒適。在這般舒愉靜謐的情境裏，元長音很快便覺得眼睛睜不開，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童年時的小院，母親和妹妹都在。雖然綠袖曾說過，懷緬往昔並無意義，但她卻無法掌控自己的潛意識。

    夢裏越美滿，醒來便越淒涼。

    元長音是被一陣涼風吹醒的，是殿外起風了麽，吹得鮫綃紗簾也動了？微風仍陣陣吹到她身旁，元長音愜意地側過頭，卻在睜眼的一刹那，驚得差點從鹿首上滑到水裏。

    “你慌什麽？”周豫輕嗤一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

    原來令她感到愜意的，不是晚風，而是周豫手中的輕紗羅扇：“朕想你趴在鹿首上睡，是熱得慌，便替你扇一扇。”

    說罷周豫微動手腕，重又替她扇起風來，另一隻手卻向她伸來。須臾，他的指尖停在元長音眼角，輕輕一抹，指腹便濕潤了。

    他將手指放到鼻尖：“鹹的。”不由問道：“你哭了？是做噩夢了麽。”

    元長音搖搖頭，握住被周豫搖晃著的扇子：“臣妾不敢勞動陛下。”她從鹿首上滑下去，覺得還是與周豫保持距離，待在水中更安全些。

    不論前世今生，周豫都是她捉摸不透的人，前世還好些，一直對他冰著臉，今生卻像個莫名其妙的暴君——對自己時而溫柔，時而殘酷。

    以元長音的腦袋來說，她永遠猜不到周豫下一刻會笑，還是冷冷地與她對視。

    “躲什麽？”周豫皺眉道：“朕在宸殿等了你好久也不來，好意來尋你，你倒想躲？”

    “新婚之夜敢放朕鴿子的，你是第一個。”眉間剛浮起的一絲溫和又湮滅了，他從池邊立起來，居高臨下道：“出不出來？”

    元長音見他換了威脅的口，哪敢再磨嘰，趕忙撐著池邊便要上來，然而卻在身體感到清涼意的刹那，又縮了回去：“陛下能先回避嗎？臣妾還沒穿衣服。”

    倘若當著他的麵換衣裳，元長音準能冷得發抖。

    “沒聽懂朕的意思嗎？讓你出來。”周豫不耐煩地重複一遍，從紗簾後扯過一件喜紅素綃浴衣：“你的身體早被朕看過了，這會子害羞，是不是晚了點？”

    元長音無奈，隻得一身泉水淋漓地站到周豫麵前，明知麵對著他會更害怕，但她不想將背部對著周豫。之前在宸殿的密室裏，他雖然沒說什麽，卻也看到過她扭扭曲曲的傷疤，太醜了，她不願示人。

    周豫將長衣繞過她一圈，在腰間係好帶子，他的手指觸到哪裏，哪裏就輕微的顫動一下。“你很怕朕麽？”他將帶子打一個結，鬆鬆係住。

    “沒、沒有。”元長音不由結巴了一下，心道以周豫這副玉麵閻羅的模樣，動不動就冷臉，動不動就威脅別人，誰能不怕他啊。

    一想到自己要和周豫同住在一座皇城裏，直到天下太平，元長音就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周豫情知她撒謊，卻也並不戳穿，隻道：“當日桂香樓裏，你可是對朕保證過再不說謊的，如果說了，就要受宮規處置，還記得麽？”

    “臣妾記得。”元長音趕忙點頭道。她現在隻求速速離開此地，眼前是周豫，背部是溫泉池，她很擔心周豫疑心病又犯了，會把她推進水裏。

    “那就好。”周豫滿意地笑笑，忽地一把將她抱起，低聲道：“別忘了你現在是朕的細作，你的一舉一動，都掐在朕手裏，所以更要聽話才是。”

    長長的喜紅綃紗衣擺拖曳在地，隨著周豫將她騰空抱起的動作，一蕩一蕩地垂在地上，在白霧騰騰的溫泉室中，搖曳著一方如夢的火色。

    步上坐輦時，挽住青絲的紅寶石鳳簪滑落在地，元長音忙要伸手去撿，卻被周豫擋住了：“不過是一支簪子，掉了便掉了，昭陽殿裏便沒有更好的麽？”

    元長音心頭急切，周豫哪裏曉得這支簪子的重要性？但她又不能表現得非它不可，她越是在意，就越容易被周豫瞧出簪中端倪來。

    “那簪子挺好看的，臣妾隻帶了不到一天，扔了舍不得。”她俯身撿起簪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插入秀發中。

    坐輦從永巷中行過，長長的甬道望不到盡頭，道路兩側皆是螭獸底座的琉璃宮燈，暖黃的燈火照在黑黢黢的牆壁上，如黑夜裏的明燈，讓人生出走下去的勇氣。

    “昭陽殿你還滿意麽？若是有不夠的，盡管找樓春就是。”周豫仰臉望著夜空，心情不覺添了一份愉悅：“昭陽殿的名字不錯，昭陽殿裏兩枝春，萼萼曾承雨露恩。”

    元長音搖頭道：“然而關於昭陽殿的故事裏，最有名的還是那句，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大喜的日子，你倒來掃興了。”

    “哪有？臣妾說的是事實，且不說古人，隻說從前住在昭陽殿的趙貴妃，不就下場淒慘麽？”在她心裏，昭陽殿始終是個不吉利的地方。

    周豫輕聲道：“朕卻不這樣想。”

    “那陛下以為如何？”元長音覺得好奇，不曾想在趙貴妃被他殺掉之後，周豫還能覺得那是個好地方。

    “朕的父皇與趙貴妃，那些年是真心相愛的。”少見地，周豫沒有以冷冰冰的先帝與趙庶人來稱呼他們：“小時候朕聽宮裏人說，當年趙貴妃十六歲入宮時，父皇對她一見鍾情。在此之前，他沒有愛上過別人，在此之後也沒有，自始至終，他便隻得她一個。”

    “後來趙貴妃生下東海王，父皇更是視他如儲君，提攜他的舅舅。這般情愛，還不夠完滿的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