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輦已過了永巷，周豫一邊凝視著上林苑枝葉微動的夜色，一邊等待著元長音的回答。

    “那麽陛下呢，陛下不恨趙貴妃嗎？如果沒有她的存在，東海王就不會出生，政變奪嫡的流血場麵，也不會出現。”元長音頗有些奇怪，按理來說，周豫提起先皇與趙貴妃，不會如此友善的。

    周豫道：“朕當然恨她，恨先帝，不過也羨慕得緊。人世就如白駒過隙，短短數十年裏，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找不到自己的所愛。你知道麽，一年前朕發動政變那日，回宮殺先帝，他並不很怕死，卻求朕放過趙貴妃一命。”

    他側過頭，認真問道：“你知道昭陽殿最難得的是什麽？”

    “是什麽？”元長音不解道：“左不過是金屋玉殿，雕梁畫棟，集天下珍寶於大成？”

    “不，昭陽殿最難得的，是曾住在那裏的人們，不管結局好壞，都有過美滿的時光。人生苦短，能得朝夕愉悅，已是死而無憾了。”

    作為一個喜好團圓結局的人來說，元長音並不羨慕：“那有何用？如果結局不好，途中再美又能怎樣？”

    周豫展眉笑道：“因為好的結局太難，所以朕退而求其次，與其奢望那不可擁有的海市蜃樓，還不如在當下找點樂子。”他忽然問道：“你很想念母親嗎？你趴在溫泉池邊，朕聽見你在夢中喊她。”

    元長音一愣，麵露戒備之色：“臣妾還喊了什麽？”

    周豫不答，仍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你能懷念她，至少說明你們之間有過愉悅的時刻，這就很好了。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結果不可求，哪怕能擁有回憶裏的快樂，也是件好事。”

    元長音不由陷入深思，對於母親的離去，綠袖勸她認清現實，周豫勸她珍惜過往，苦中作樂。二者殊途同歸，都是勸她放下。

    回頭看時，周豫像沒事人似的，觀望著夜色掩映中的宮殿樓閣，好像剛才的談話不曾發生。

    於是靜悄悄的，兩人都不再說話，隻靜靜注視著坐輦的行進，看著它離昭陽殿、宸殿越來越近。塗金鏤獸的飛簷、名貴古樸的楠木梁柱，框上鑲珠嵌玉的楷體宮匾，直至一座巍峨殿宇矗立在眼前。

    元長音身上的紅綃浴衣拖得太長，行動不便，周豫便抱著她進了殿。

    寢殿裏，婚房已經布置好了，寬闊的喜紅鮫綃紗帳鋪天蓋地而下，上以殿梁為懸掛支點，下將帳角掖在殿門與長窗下，月華從窗外流入，整座大殿便浸潤在無邊的喜紅柔紗裏，隨風搖曳，蕩漾如波。

    赤金雕鏤玫瑰花的鶴首香爐裏，縷縷燃著皎白如煙的零陵香，仿佛無孔不入般，輕拂過每一寸肌膚，使緊繃的神經瞬間放鬆下來。

    熏香隨著元長音的步伐，將幽幽香氣浮上她所觸及的一切事物，拂開金線撒珠的錦紗帳簾，又一陣幹果的香氣撲麵而來。誒？元長音使勁嗅了嗅，空氣中好像還有其他吃食的味道，隻是在熏香的掩蓋下，一時間分辨不出來。

    床榻上放著一盤蘋果，元長音將它端走後，掀起錦紅密繡鴛鴦戲水的緙絲被，底下的紫紅鑲邊暗紋錦褥上，果然如民間嫁娶一般，隨意散落著四樣果品。

    然而定睛一看，種類卻不是寓意著“早生貴子”的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而是陳皮、蓮心、牛乳糕和薏米。

    元長音回頭看著周豫，一臉懵懂，不解其意：“宮裏的規矩是這個？”

    周豫一眼瞥過去，道：“這個是朕突發奇想，取‘稱心如意’的意思。”

    稱心如意？元長音挨個念過去，果然與被褥上的食物一一對應，不僅新奇，她覺得寓意也比早生貴子要好些。

    周豫道：“反正總是要有個彩頭的，早生貴子用爛了不說，也並非朕的願望。”他聳聳肩道：“朕可沒想過要與你生孩子，而且朕猜，你也沒這個意願，對吧？”

    元長音注視著四樣幹果點心，不禁有些動容，若說華美的嫁衣、金碧輝煌的昭陽殿是他做給外人看的，那麽眼前這些預示著稱心如意的食物，卻是他用心的證明。

    他本不必如此的。

    一點驚喜才浮上心頭，元長音便警覺起來，她意識到周豫做事向來是有目的的，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上心。

    元長音！你能不能清醒點，這男人上輩子偷走你的心，害你害得好苦，這輩子可萬萬不能落進他的陷阱裏。

    思及至此，她不由疑慮緊張起來，周豫想用這些來做什麽呢？為了掩飾這驚惶的想頭，她取過一塊牛乳糕，放入口中咀嚼著，以此來遮蓋自己的思索。

    一時宮娥進來，替他們點上銷金龍鳳花燭，將蘋果盤撤下去，重新鋪好了被褥。

    牛乳糕在空氣中放久了，有點幹，元長音便就著桌案上的酒吃了下去。熟料一杯飲畢，一旁的宮娥卻嚇白了臉色：“貴嬪娘娘快放下來……這是交杯酒，現在不能喝的！”

    元長音一愣，這才發現自己手中握著的，是龍鳳紋的紅玉酒盞，怪道她方才飲酒時，沒嚐出酒的品種。

    “好了，你下去吧。”周豫見那宮娥大驚小怪的，不由皺一皺眉，他不喜聒噪的人。

    待宮娥退下了，元長音方回首看了周豫一眼，微笑道：“反正臣妾與陛下也算不得夫妻，交杯酒這勞什子，合該免了它。”

    “你說得對，不過樣子還是要做的。”周豫上前端過另一杯，仰頭一飲而盡，放下道：“如此便可以了。”

    元長音仰麵倒在榻上，眼眸對著綴繡天女散花的喜紅錦帳，過一會又緩緩移到周豫身上：“陛下要睡覺麽？”

    她翻一個身，暗自拔下了紅寶石鳳簪，將它塞在枕下，她可不想夜長夢多。

    周豫解開腰帶，緩緩除去身上衣服，笑道：“嬤嬤們教過你了？”他見元長音雖笑著，唇瓣卻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心裏不覺有些不快，說不上為什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