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豫道：“朕瞧你說話行事，想必祖上亦是書香人家吧？一介武夫能把孩子教成這樣，朕是斷然不信的。”

    元長音道：“臣妾的外祖父是龍化三十六年的舉人，生前頗識得幾個字，亦寫過兩本唐詩箋注。因臣妾的娘是獨女，教導起來更是悉心。隻可惜他中舉人的時候晚，運氣不好，榜還未發就跌到河裏淹死了，故而一家人一輩子也沒能離開銅陵。”

    周豫點點頭，不置可否道：“你是在長安遇到元雍的？是什麽時候的事？”

    元長音忽而含了淚，半晌方道：“臣妾一路沿江北上，路上盤纏花光了，隻得東借西討，在沿岸船家那裏做工。好不容易來了長安，已是慶惠三十六年了，來時正逢龍威將軍倒台，偌大的一族抄家流放，京兆尹唯恐逃走一個，下令全城戒嚴。在那種情況下，臣妾來曆不明，沒有店家敢雇用臣妾，走投無路快要餓死時，僥幸遇到了衡山侯。”

    她抹了把眼淚，苦笑道：“陛下也知道，臣妾本不是他的女兒，那時他救臣妾，要臣妾日後替他做事，就當做報答。正因如此，臣妾才得以活命。”

    元長音之所以擦眼抹淚，當然不是因為觸動心腸，而是覺得自己編造了一大通悲慘往事，若不哭出兩聲，看起來也太缺乏真情實感了。

    周豫也不言聲，就靜靜坐著看她哭，待她哭夠了，又問道：“元雍既對你有恩，你為何要背叛他？你能背棄舊主，又怎見得不會兩麵三刀，在背地裏捅朕呢？”

    元長音忽地笑了：“自臣妾的娘病重，臣妾到處求人，卻遭到冷臉和嘲諷後，臣妾就知道，這個世界裏能支撐人走得更遠的，隻有利益二字。”

    她泰然自若道：“臣妾要想活下去，就必須依附權貴，吮吸他們的利益，才能獲取自己想要的。父親隻是臣妾的墊腳石而已，他幫臣妾活下去，臣妾便給他想要的，這就足夠了。”

    周豫輕聲笑道：“所以你如今選擇朕，是為了更大的利益？”

    “是啊，臣妾堅信陛下是能坐穩皇位的人，即便目前政事上有攝政王和父親插手，您也是擁有北穆最高權力的人。跟在您身邊，總不會錯的，所以您大可以放心，臣妾永遠不會背叛您。”

    周豫道：“那麽朕很好奇，你最想要的利益是什麽呢？如果你想要的是權力或金錢，為何會在朕一統天下後，決意離開呢？”

    元長音笑笑道：“臣妾不想活得太久，榮華富貴享完了，驚濤駭浪也過來了，臣妾就想死了。活著有什麽趣兒呢？”她咀嚼著這句話，似是在問周豫，又似在問自己的心。

    周豫不解道：“活著怎會沒有意思？”有些時候，他並不很懂元長音的想法。

    元長音道：“譬如這塊醬鴨，味道確實美味，但再美些，也不過這個樣子了。臣妾看過江南的旖旎山水，北國的宏偉殿宇，便也知道了，這世上的東西再美，也美不到哪裏去。見多了，臣妾就疲乏了。”

    “又譬如說，臣妾如今在宮中炙手可熱，可一旦父親倒台，陛下實現海清河晏後，臣妾就失去利用價值了。所以說再繁華的夢境，總有醒來的時刻，愉悅過後總有痛苦，就像一場無盡的循環。”

    元長音覺得這個問題再討論下去，未免太過沉重，她現在還不想死，還想再吃兩塊醬鴨呢，便止住了話題道：“陛下不用擔心，到時臣妾會自裁的，有什麽髒水壞事，盡管推到臣妾頭上，反正死人是說不了話的。而且臣妾死了，對陛下反而安全，這些年您對衡山侯對攝政王做過的事情，臣妾是不會傳出去的。”

    周豫有點訝異地凝視著她，久久無言。元長音見他不再說話，便放心大膽地吃起醬鴨來，摸著良心說，禦膳房的吃食就是好，能甩宮外十條街。

    人的想法總是在變的，從前她想在一切結束後，歸隱山林，逍遙山水間。現在她接觸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宮裏最有權勢的嬪妃，於是她便想借著這機會，調查父親當年的死因，調查母親和妹妹被擄去了哪裏，蟄伏許久的複仇之魂，終於熊熊燃燒起來。

    倘若大仇得報，那麽人生便足矣了，屆時她的手上定會沾滿鮮血，不求能暢快地漂泊江南了。

    傍晚二人靜靜用了膳，桌上隻聽得筷子夾菜的聲音，連咀嚼也是悄無聲息的。都在各想各的心事，誰也不打擾對方，如此甚好。

    第二日上午，樓春親自傳了旨意來，即日起元長音代替皇後，與徐淑儀共攝六宮之事。

    事實上皇後體弱，從她入東宮以來，事務便是由徐淑儀代管的，隻是沒個名分。如今安排了元長音，雖與徐淑儀的名字並列著，但明眼人都能瞧出陛下更中意誰。

    不過元長音是個嫌麻煩的人，對管事並無多大興趣，便將宮裏每月花銷等有油水的部分，都挪給了徐淑儀，自己則挑了些膳食、藥材選購的部分，看起來像個傻子，有心吃力不討好。

    眾人瞧著，都有點好奇，不曉得這位貴嬪是怎麽想的，放著油水不撈，專挑些瑣碎的來做。

    “淑儀姐姐位份高，資曆也比本宮老，好差事自然該讓給姐姐做。”那日在內務府，元長音擺出一副很知禮數的樣子，說得徐淑儀一愣一愣的，怕不是以退為進吧？她相信妖女的花花腸子肯定多。

    “妹妹這般大度，姐姐怕是承受不來。”徐淑儀回過神來，謙虛地推讓道：“姐姐愚笨，處理不好事務的。”

    “怎會？”元長音握住徐淑儀的手，微笑道：“從前妹妹不在時，姐姐多年來協助皇後，將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怎能說愚笨呢？還請姐姐莫要再謙讓。”

    說完元長音款款起身，在走出內務府時，廣袖翩揚間不經意略過一個博古架，誰也沒有瞧見，她悄悄拿走了一枚金簪。

    自己殿裏的東西都是要記檔的，而內務府的東西若丟了，可是查不到她頭上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