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士躬身向他行禮，剛欲報上姓名，唇角卻在翕動了一瞬後止住：“您已知道我是誰了吧。”牢房裏年久失修，從牆壁的絲絲裂縫裏，能隱約窺見一星天光。高解臣抬眼望著，縫隙中閃爍著夜裏的星，隻一點點，預示著漫長的黑夜還要持續很久。

    不等他發問，裴望卿提前說出了他想知道的：“傍晚莫輝城便破了，羌王已死，沒中毒的王族盡數被押上去往長安的馬車。”

    他命人又點上一支蠟燭，在火焰靜靜燃燒著的暗室裏，與高解臣相對而坐：“該處理的人都處理的，不知高大人還有什麽打算？”

    早年他與父親隨先帝出征時、與周豫一同視察虎賁軍營時，就已聽說過高解臣的名字了。這位來自中原的少年，得到了羌王的賞識，使羌國在短短六年內，屢次擴大版圖；甚至於此次得到列蒼王的支持，就是高解臣隻身一人前往列蒼都城閔原，談判而成的。

    裴望卿為了籌謀戰事，殫精竭慮，想出種種避險的戰術，除了為國為民以外，還有自己的一點私心。他久聞高解臣大名，於欣賞中又帶著點不服輸，很想會一會這位謀士。

    隻是他如何也想不到，他與高解臣見麵的地方，並非戰場，並非殿堂，而是一個陰暗逼仄的囚室。

    當他聽那個慌裏慌張的羌族官員說，羌王否定了高解臣的提議，甚至在戰爭前夕將他打入天牢時，裴望卿竟感到一絲失望。他迢迢而來，卻到底沒能與他正麵對決，沒能贏一場令他真正渴望的戰役。

    高解臣黯淡的眼眸中，微微亮起一束希冀：“羌國的百姓呢？你們的陛下……會如何對待他們？”

    裴望卿道：“陛下不會動他們，活著的還留在莫輝，傀儡已經選好了，下一任羌王是三王子。”

    三王子？高解臣淡淡一笑，三王子是王族中少有的懦弱性情，由他做王，羌國早晚會成為北穆的領土。不過既然周豫不動百姓，他的顧慮也就消失了。

    他可以去死了，但在此之前，還有一點放不下。

    “裴將軍，我能提一個請求嗎？”高解臣輕聲道。

    “但說無妨。”

    “我想回城中的家裏看看，來羌國不久後，我收養了一個小姑娘，想和她再說些話。”當初收留他的那對老夫妻去世後，鄰家的鄉村裏有個小姑娘，父母雙亡無處可去，便被高解臣帶到了王都莫輝城。

    裴望卿琢磨著他話中的意味，總覺透出一股不祥，遂道：“高大人是有謀之士，我來之前已得了陛下的吩咐，要將您帶到長安……我們不會殺你的。”

    高解臣微笑道：“那麽多謝了……我隻是想去看看她。”他雖笑著，奈何麵容中透著蒼涼，裴望卿看得心驚，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高解臣的小院裏王庭不遠，隱在數棵高大的胡楊樹後，前院別出心裁地掛著鷹形小燈籠，日久天長地被風沙吹過，黑色的鷹羽上已撲了一層暗黃。

    “這是高大人做的？真好看。”跟在裴望卿身後的一個虎賁笑道，他在中原長大，活了二十多年也沒見過鷹形燈籠。

    高解臣的眉目中浮起一絲柔和：“多謝誇獎，但不是我，是碧水做的。”

    碧水？裴望卿想著，大概便是他收養的小女孩吧。

    果見一個穿柳綠裙子、打扮得像羌族人的小姑娘推開了堂屋的門，吧嗒吧嗒跑下台階：“大哥哥！大哥哥回來啦！”

    小姑娘約莫六歲，紅潤的臉頰上滿是稚氣：“昨天街上一直在吵，我聽哥哥的話，把門鎖上了，果然沒有人進來……哥哥你總算回來啦，可把我嚇壞了！”

    “碧水不怕，碧水最勇敢了。”高解臣抱著碧水進了屋，留下裴望卿等虎賁候在外麵。

    不過一刻鍾的功夫，高解臣皺著眉出來，向裴望卿深深一拜道：“碧水被我托付給一個朋友了，她知道那人在哪裏，現在城中這樣亂，能不能煩請大人……找人送她過去？”

    “碧水還小，我怕她出事。”裴望卿心頭一顫，此刻高解臣的目光裏盡是祈求，這是什麽意思？他要死了嗎？

    “高大人，你既這樣在意碧水，何不親自送她去？”

    “我陪不了她了。”高解臣抱歉地笑笑，雙膝一彎，身體忽然向前傾去。

    “你做什麽？”裴望卿趕忙拉他起來，卻發現高解臣右手持刀，深深紮進了腹部，鮮血汩汩流出，轉瞬染紅了院前的磚石。

    “來人！快來人！”裴望卿大聲喊道。

    高解臣微微合著眼眸，失神地從縫隙中望見一方寬廣的藍天，就這樣吧，他不想再活了。溫熱的液體在滾滾流出，他亦不懼，從他踏上莫輝城的路開始，從他為羌王做謀士開始，就知道慘烈的結局是必然的。

    羌王性情剛愎自用，對外族人並不給予真正的信任。若羌王不聽他的，那麽羌國將會滅亡；如果羌王聽取他的意見，一步步擴大羌國的版圖，那麽到時候功高震主，難免遭羌王猜忌，於他而言又是被殺的下場。其實兩者之間，分別不大。

    那為何還要做呢？無數個夜裏他不得成眠，反反複複拷問自己的心，大約是舍不得吧，舍不得羌族百姓受苦。從那對羌族老夫妻救他開始，他就想為羌人做點什麽了。

    好困，他沒力氣再想了。

    “哥哥！哥哥！”碧水在屋子裏聽到動靜，遂趴到窗上去瞧，竟發現自己的哥哥躺在地上，身下盡是鮮血。唬得她連鞋也沒穿好，蹦下床一徑向前院跑去。

    “哥哥你怎麽了！哥哥！”碧水大哭著奔來。

    裴望卿一急，將高解臣扶上馬車後，一把環住了碧水：“不許看！”他捂住碧水的眼睛，慌忙跑出了前院。

    “你放我下來！你是壞人，我要我哥哥！”碧水不愧是羌族女兒，力氣比長在中原的小姑娘大上許多，她又踢又打又咬的，差點讓裴望卿招架不住。（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