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散後，慕林淵從鍍金流雲大柱後踱出，笑道：“陛下終究是除了元慶。”

    因他是破格提拔、並不走正規科舉路子的，故而不少大臣對於他擔任中書令一事，皆心懷異議；尤其是循規蹈矩的老臣，最見不得有人平步青雲，因此但凡見到慕林淵時，總不免出言譏諷兩句，或將當年他驚擾聖駕的事重複一遍。久而久之，周豫也聽煩了，遂每每上朝時，隻讓慕林淵隱在後殿，省去許多糾紛。

    周豫揉了揉眼睛，歎道：“今日之事你也聽到了，朕再不動手，元慶就要欺到朕頭上來了。”眼下雖過了一關，然其後的艱難險阻，又如驚濤般相繼湧起。

    “元慶官拜司徒，能順水推舟同意他的請辭，是朕占了莫大的便宜。隻是他雖走了，這些年積下的門客學生又有多少，放眼滿朝堂，處處不乏元黨的影子。”

    他決定暫時結束這個痛苦的話題，轉而問道：“元慶走了，你說下一任司徒，該要誰做呢？”其實這個問題同樣令人不快，但周豫沒有法子，他是帝王，總要解決諸如此類的問題。

    慕林淵凝神細思，將朝中所有二品以上的官員，挨個想個一遍。然而問題在於，這些人不是姓元，就是攝政王的黨羽，零星幾個周豫的人，還都動不得——他們有自己的任務要做，若騰出來補元慶的空位，本身能獲得的權力又要被繼任者拿走了。

    周豫道：“朕知道你在顧慮什麽，總不能平移過去，讓朕的人補他的位子。我們要的不是進出相抵，而是在朝中有話語權的重臣裏，多添一個忠君的人。”

    “可是沒有人選。”慕林淵一語道破實情。這便是症結所在，他們知道病因，卻無法下藥，因為根本無藥可醫。

    “即使動了元緒和元慶，朝野中依然遍布元黨，朕對元家的每一次打擊，他們都會記著，並伺機要朕為難。就如身上插了數把刀，乍看無礙，但一步走錯，便有可能傷入肺腑，無力回天。”

    “子深（慕林淵字子深），若將朕的朝堂比作一個人的身體，當他病情日下，無法用溫和的辦法調理時，該當如何？”周豫期待著他的答案，或許，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

    慕林淵眼眸微動，輕輕吐出四個字：“虎狼之藥？”

    “正是。”周豫道：“不如此做，朕今日對元慶的所作所為，將是白費的。”他好不容易將元緒的事一拖再拖，就是期望元家黨羽能有較大的行動，今天引出元慶這條鉤，已是意外之喜了。如此煞費苦心，豈能將利退還？

    此時慕林淵已明白了周豫的想法，遂道：“自陛下與徐間先生見麵以來，臣私下一直與他聯絡著，記得徐先生某一次在信上說，馮降宜是可用之人。”

    徐先生？周豫記得那個在深山中遇見的，與他言語交鋒、又予他指點的老人。近來他忙碌得很，已很久沒去見他了。

    “朕也是這麽想的，用馮降宜最好。”沒想到，這一次他與徐先生的想法，竟不謀而合。“徐先生還怎麽說？”

    慕林淵搖搖頭道：“徐先生隻是略略提過而已，不曾在馮大人上多作留言。”

    就是他了，周豫的指節在金龍案上輕輕一扣，為接下來朝中的翻雲覆雨添上注定的一筆。馮降宜是攝政王的人，如今用自己人反而吃力不討好，倒不如把攝政王的人頂上，借機還能向元雍賣個可憐——他之所以針對元家，都是被攝政王逼的，要算賬找他算去。

    想到這裏，周豫冷冷地笑了，這啞巴虧可真有意思，他和攝政王這對好叔侄，輪流讓對方吃。哪天誰吃吐了，吃膩了，就是誰提劍相逼的時刻。

    他又想起馮降宜來了，慶惠三十年的探花郎，從仕途開始至今，備受攝政王的喜愛和提攜，先帝在時連著辦成了數次賑災事務，所行之處，百姓皆對他讚不絕口。馮降宜是既有天資又有時運的人。如今才三十出頭，就已是正二品尚書令了。

    馮降宜此人，倒也有點意思，此次元緒謀叛一事，作為攝政王黨人，他本該看笑話踩上一腳的，卻公然在朝堂上為元緒說話，希望減刑。是攝政王指使他做的？那可真是有心了，還不忘對敵人示好。

    勞碌了大半天，才把元慶歸鄉後的種種瑣碎雜事處理好，又命人發了詔令下去，通知馮降宜接任司徒一職。

    當下前朝事畢，周豫便想起後宮來，命人將花房新栽培的兩個菊花品種“赤線金珠”和“綠水”各挑一盆好的，送到昭陽殿去。

    樓春得令前去，心下卻不由生疑，周豫三番兩次對元家下手，按理來說，此時不該冷落元長音嗎？怎的好像她與元家無關似的，依舊寵上了天去。

    罷了罷了，樓春搖搖頭，這位皇帝的心思，從他做儲君起，自己就沒看明白過。以周豫的性子，又不喜下人多言，他還是不問了為好，免得惹他生氣。

    一時回來，周豫問道：“都送去了？她在做什麽？”

    樓春忙回道：“按陛下的吩咐送了，貴嬪娘娘還像往日一樣，翻些話本子，看兩本雜書，再就是繡花了。”他隱隱覺得，周豫看似寵著元長音，內裏卻並不信任她，常常命安插在昭陽殿的眼線匯報，元長音每天都做了什麽。

    繡花？她什麽時候又多了個愛好？周豫想了一想，並不說什麽。

    “傍晚等朕批完折子，你送她過來，就說朕想她了。”周豫輕快地笑了，隨即又改了主意：“不，讓她下午就過來，陪朕批折子。”

    “陛下，這恐怕不合規矩吧……”樓春不得不勸阻了，後宮不得幹政，可是每個皇帝都知道的常識，他主子是糊塗了嗎？

    周豫睨他一眼，冷冷道：“不過是要她陪著而已，再者此事你知朕知，又有誰會傳出去？”

    樓春一凜，冷汗涔涔而下，知道勸不得了，便躬身垂袖告退。回去後擦了把汗，更加納悶了，周豫到底是信她，還是不信她呢？讓後妃陪著批折子，在北穆可是聞所未聞的異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