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前世種種磋磨，今生種種猜疑，她還愛著他嗎？元長音捫心自問，心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感覺，許久才像破冰複蘇一般，有了疼痛的味道。

    她拉著周豫在殿後的涼亭中坐下，攬過他的肩，讓周豫靠在自己身上：“陛下現在可以放鬆一會兒，臣妾不說話，就靜靜陪你坐著。”

    周豫默不作聲地依了她，任由她擺布自己的身體，兩人就這樣依偎在一起，仰頭看天上一輪皎月朦朧。過一會樓春來後殿找周豫，相看之下一愣，又默默退了回去。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周豫與人相依而坐，倘若放在從前，他是決不喜與旁人身體接觸的。

    良久，元長音開口道：“小時候，臣妾的娘講過一個故事，是關於星星的，陛下想聽嗎？”

    “嗯。”周豫的聲音很輕。

    “臣妾的娘說，如果人對某種事物，或是對某個人非常牽掛，這種執念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夜裏你看到最閃耀的一顆，就是你的執念，你牽掛著它，它亦牽掛著你。隻有你才能發現最美的一顆，也隻有它能感應到你，你們互相陪伴著，直到生命的終結。”眼角驀地劃過一滴淚，元長音抬起袖子，悄悄擦去了。今夜她安慰周豫，亦是在安慰自己。

    周豫頗有些動容：“朕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你娘和你一樣，都是很特別的人。”他說這話是真心的，宮裏人隻知道那些說爛了的神話故事，他們不懂得創造。他們安於暫且平靜的生活，日複一日地走下去。

    從前教他的太傅總說，執念是會害人的，可如果以星星的傳說來解釋，來看待，執念其實沒有錯處，它是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

    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隻有星星能看到他，不必多言，默契早已存在。周豫仰臉望著廣闊夜空，目光從一顆顆星子上略過，哪個是最美最明亮的，哪個就是他的。

    “多謝你。”周豫握住元長音的手，廣袖下二人十指交錯。

    “你有兄弟姐妹嗎？有的話，朕可以幫你找到。”他忽然想做點什麽，能幫到她就好。其實從前元長音說過的江寧府，她從小到大發生的事情，其實樁樁件件，他何嚐不知道是假的。

    元長音想起了妹妹夜芷，可她該如何說呢？時隔多年，她已不抱著找到的期望了，就算要找，也等她離了皇宮再說吧，她可不想一輩子拴在周豫身上。

    “死的死，散的散，哪還有什麽親人？陛下不必費心了。”

    他們又說回星星的話題上。“陛下的執念是什麽？”元長音問道。

    有時看他埋首於案牘，也覺自己對他利益至上的評價有失公允，若他隻要利益，大可不必在繼位之初，就革掉一群慣會阿諛奉承的老臣；更不會讓慕林淵這種謀士留在身邊，時時聽取他的意見，也不會傳令給裴望卿，要他保住高解臣的命，要他善待羌國人民。

    他這樣一個看似冷漠殘酷的人，其執念會是什麽呢？

    對於她的問題，周豫沉思了很久，方回答道：“大概是承擔責任吧，朕既做到皇帝的位子上來，就有義務做穩做好，路是自己選的，不管願不願意，朕都要為之付出代價。”

    “那陛下願意嗎？”

    周豫道：“你這問題可太奢侈了，朕沒有願不願意的選項，如果不爭皇位，早晚得死在東海王黨的手裏，或是被父皇廢掉，成為階下囚；如果拚力爭取一把，說不定還有活命的機會，有時候進一步才意味著海闊天空。”

    說到這裏，素日沉著淡漠的少年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你看，朕不是贏了嗎？倒退回五年前，可沒有人能想象出，朕會這麽快坐上皇位。”

    “你呢？你的執念是什麽？”周豫笑著問道。

    元長音道：“臣妾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所以願望很平常，就是想活得久一點。”

    周豫聞言一笑：“可又是在誆朕？皇宮可是最容易死人的地方，你既想活得久，來這裏做什麽？”

    “陛下這樣說可就錯了，”元長音辯解道：“臣妾原是一介草民，如螻蟻碌碌苟活，一生都要局限在某個小地方、小城鎮，運氣好一點也不過嫁人生子，運氣差些被賣了都有可能。可是到了宮裏，金為簪釵玉做階，享盡榮華富貴，就算陛下哪天生氣了要殺臣妾，能享這些福，也已經足夠好了。”

    “既然如此，”周豫支著下頷，玩味地看著她：“那你為何要走呢？你不是說，等朕蕩平天下，就離開長安城嗎？”

    “哎呀，這就像美味佳肴，吃多了會膩的，總在宮裏待著，人都沒精氣神了。等臣妾出去的時候，肯定很有錢了，走到哪裏都餓不死的。”

    隻要能想辦法聯係到蘇景，拿到苦寒毒的解藥，她就能毫無負擔地跑路了；如果能逼元雍交出根治的方法，她的壽命就不止十年了，那豈不更快活？

    周豫笑道：“原來你早就安排好了，照你的這套理論，隻要不出意外，的確能活得又長又舒服。”他攤開雙手，把住涼亭外的闌幹道：“被你這麽一說，朕還挺羨慕你的。”

    元長音心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元雍一死，他就再也見不到自己了，到時候大概會更羨慕她吧？不過周豫這人的話不能全信，上輩子他還曾說自己不錯來著，元長音決定先溜了。

    “夜深露重，陛下也該歇息了。”

    周豫打了個嗬欠，道：“是該回去了。”他伸手摟過元長音的肩，笑了起來：“你啊你，要是早這麽體貼，說不定朕就喜歡上你了。”

    元長音嗬嗬笑道：“陛下要是不那麽多疑，少說兩句騙人的話，說不定臣妾也喜歡上陛下了呢。”

    “騙人的話？朕何時騙過你？”周豫奇怪道，多疑也就罷了，的確是他性格中的一部分，但騙人又是從何而來。“你這人還真不講道理，屢次騙人的，難道不是你元長音麽？”

    “陛下就是騙過。”元長音撂下一句話便走了，留周豫一人在風中淩亂。前世的事他當然不清楚，但她卻牢牢記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