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周豫卸下一身疲憊，輕鬆地看著群臣如潮水般退席。接下來該做的就是找來心腹太醫，讓他寫個有孕的診斷，裝模作樣地開安胎藥去，等下他決定去看看姬歡，一來要她安心，二來告知安排。

    如今姬歡的戴罪之身倒也有好處，她被名正言順地禁足之後，隻留下一個能信得過的貼身宮女，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她腹部平平，再過七個月也不會變大。

    當他照例走回宸殿時，正好聽見殿前的宮道上傳來馬的嘶鳴，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當他轉頭看去，見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策馬而來，馬前堵著一大批禁軍時，心裏忽然咯噔一聲。

    這人是誰？不用排除他也猜得出來，肯定又是元長音那個脾氣又大又古怪的妹妹，如今他時常覺得二人性格差異太大，同樣是經曆過磨難的，為何一個嫻靜如水，另一個時不時揮刀要人命？

    “別為難她。”但他還是這樣說了，既然是元長音的妹妹，他總得善待才是，更何況這丫頭想刺殺他那天，有些話說得不清不楚的，他也很想再問問，當年殺死夜晉的人到底是誰？

    禁軍們見周豫前來，這才領命退散，夜芷從馬上下來，不管不顧地跑到周豫麵前，說有事要和他說，請外人回避。

    周豫見她麵色鄭重，便也允許了，當下吩咐宸殿的宮人都出去。

    夜芷好不容易堅持到宸殿，強忍著胸痛和那些禁軍糾纏，此刻終於等來了救星，剛一進殿就撐不住跪倒在地，彎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周豫本走在前麵，忽聽身後動靜，回頭見夜芷扶著矮榻，捂著胸口沒命地嘔血。這場景他好像見過，似曾相識的畫麵，好像在元長音自裁未遂後醒來的那個夜裏，她也曾這樣吐過血，麵色難受而蒼白。

    “你怎麽了？”周豫嚇了一跳，趕忙跑過去扶起夜芷。

    “我、我應該隻剩半個時辰了，我活不了多久了。”夜芷掙開周豫的手臂，俯在地上連連吐血，好像周身的力氣都被集中在心口，拚命地擠壓著，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朕去叫太醫。”周豫到底沒往元長音的苦寒毒上想，以為她一時想不開服了毒藥，急著叫太醫來解毒。

    夜芷拚力拉住了他的袖子：“沒用了，這不是尋常毒藥，是苦寒毒。”

    周豫頓時愣在了原地，片刻後他意識到苦寒毒三字的含義，刹那間慌亂起來。

    剛才她嘔了一陣血，現在稍稍恢複了，苦笑道：“苦寒毒的解法我知道，我把她從姐姐身上引過來了，我姐姐，她現在沒事了。”

    說罷她凝起精力，盡可能將解法和來源長話短說，周豫蹲在她身前，聽得渾身發冷。他從未想到苦寒毒竟是條蟲子，更沒有想過昨天還活生生的夜芷，今天就要死去了。

    “真的沒救了嗎？那個巫師有沒有說過——”

    夜芷打斷了他的話：“沒有了，這是唯一的解法。”

    周豫看著她蒼白的容顏，從前他覺得夜芷麻煩，可是到頭來替元長音解決麻煩的人也是夜芷，這個小姑娘雖然脾氣不好，甚至毫無理由地出手傷人，可她一直以來都愛著自己的姐姐，到死都希望她能好起來。

    “你本可以告訴你姐姐，告訴朕的。”周豫沙啞著道，或許能找到更合適的人選。

    夜芷搖頭道：“引毒者最好是有血緣關係的，沒有結婚的少年男女，你說還有誰最合適呢？”頃刻間又一陣劇痛襲來，夜芷差點栽倒在地，此時看著她無比難受的樣子，周豫發現自己連一點忙也幫不上，因為好像哪個姿勢，都不能令夜芷舒服。

    “我……我來這裏，是有些話想和你說，關於我姐姐的。”夜芷胡亂擦了擦嘴角的血，撐著地麵坐了起來。

    “你說，朕都答應。”周豫連連應聲道。

    “我姐姐醒來後肯定很傷心，但我想她應該記得，她曾經答應過我，如果我們有一人去世了，另一人要替她活下去。你能幫我看著她嗎？別讓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我曉得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的滋味很難過，可她一定要撐下去。”夜芷的麵容前所未有的成熟，此刻她不是伏在姐姐膝上的小妹，而是死前替別人做詳盡打算的成年人。

    “朕答應你，朕一定看好她，她不會死的。”周豫亦落了淚，他明白夜芷是個好孩子，其實和姐姐一樣善良。

    “還有，”夜芷的喉嚨因吐血而變得沙啞，周豫倒了一杯水給她，然而已於事無補，夜芷喝下多少，就吐出來多少。

    “你要答應我，好好對我姐姐，別讓人傷害她，我姐姐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她決不會做害人的事，所以無論如何請一定要相信她。”

    “朕知道，你姐姐是個好人，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你是皇帝，如果普天之下連你也護不了她，那麽也沒人能護住了。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歡我姐姐了，不要對她始亂終棄，放她一條生路讓她好好地活。”夜芷的淚水一滴滴落在胸前，潤濕了衣襟上剛剛凝結的血液，這是她的肺腑之言，但若有可能，她希望姐姐能幸福一生。

    夜芷一句句說著，周豫也一句句都答應，他竭力將精神集中在當下，不去想不久後夜芷冰冷的屍體，也不去想元長音醒來後，見妹妹不在身旁，會是何等的悲傷絕望。

    “你……給你姐姐說了那麽多，就沒有為自己考慮一下嗎？”麵對夜芷即將到來的死亡，好像怎麽說都是悲劇。

    夜芷無聲地笑笑：“我沒什麽了，不過我死後，那條寒毒蟲會爬出來，你可以將它小心抓住，留著害人，那東西如果鑽進了人的皮膚裏，又沒有毒藥引導路徑的話，是能把人活活蟄死的。”

    她感到最終的時刻要來了，胸腔裏僅剩的空氣被逼出，血液翻湧著從喉嚨裏湧出來，意識模糊前的最後一刻，她好像看見了熟睡的姐姐，落梅殿的陽光照在她的肩上臉上，姐姐翻了個身，唇角笑意微凝。（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