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長音挪了一下身體，倚在了內務府新送來的寶藍銀線刺繡百蝶棲花的枕頭上，裏麵塞滿了有安神功效的草藥，聞起來有絲絲清香。周豫卻將她捉了回來：“別挪了，床下火盆燒得太旺，挨近了不好。”

    她依了他，慢慢躺回來想禮物的事：“陛下看著辦就好，不拘什麽都行。”

    “哪有你這樣糊弄的？人家都是糊弄別人，你倒好，連自己也糊弄起來了。”

    元長音撫了撫鬢發，以玩笑的口吻道：“臣妾說句不好聽的話，像我們這樣的人，生辰禮物可曾是自己想要的？那些官員和後宮嬪妃的，年年送來的禮物，不知陛下又記得多少？”

    周豫長歎一聲，低低道：“他們自有他們的目的，但我今天問你，隻是想聽你一句心願，哄你開心罷了，金珠翠玉的東西，縱給了你也不見得喜歡。”

    元長音麵色稍霽，想一想道：“陛下既說要過生辰，肯定不會空手來的，臣妾能看看陛下準備的禮物嗎？”

    周豫不答，隻問道：“你現在能起身嗎？太醫說雖以靜養為主，但還是要按時下來走動的好，躺久了容易躺出新病來。”

    元長音的確躺了許久，終日躺在厚厚的藍紫色羽緞帳帷裏，連外麵是何時都不大清楚：“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她躺得久了，突然起身難免頭暈，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周豫肩上

    “是傍晚了。”周豫扶著她靜坐了一會，待元長音的暈眩感消失，便從床旁的衣櫃裏找出一件煙紫色錦緞長衣來，連腰帶也替她細細係好。

    元長音在鏡中瞧著，不由微笑道：“陛下還挺熟練的，不知從前是哪位姐姐，有這等好福氣。”

    周豫聽了展顏，心道這是她中毒流產以來，說的第一次笑話，心情自然也跟著好起來：“你這算吃醋麽？”

    “沒有的事，陛下寵幸旁的女人，與臣妾何幹。”元長音推開他的手，嘲笑道：“不過是隨口一問，陛下還真把自己當成人物了。”說罷自坐在梳妝鏡前，用熱水化開了一點玫瑰胭脂膏搽在臉上，果然蒼白的臉容被瑰色取代，一時清冷中竟透著兩分妖異之美。

    周豫不理會她的嘲弄，隻笑道：“我記得你剛入宮那會，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衣著簡素，好像與世無爭的樣子，我看了都憐惜三分，現在想來，大約是假的吧？”

    “是啊，臣妾隻是普通人，大好的青春年華裏，也願意穿石榴紅的。不過元雍說得沒錯，他說你就喜歡清淡的。”

    周豫臉色微變：“他揣摩得倒是準。”

    一時元長音梳妝完了，周豫便攜著她出去，臨走前從樓春手裏接過一柄青蓋傘：“現在讓廚房準備晚膳，朕和昭儀回來就要吃。”

    深紫色的晚霞延展萬裏，染盡層雲，暗紫的光線映射在雪地上，如一層薄薄的輕綃。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個不停，像棉絮飄進了紫色的夢裏，織成輕柔的棉被。

    元長音走在雪地上，仰臉看著：“這是臣妾在宮裏見到最美的雪景。”晚霞少見地像今天這般，竟是一抹均勻的紫，增一分則晦，減一分則淡。

    轉首忽瞥見宸殿外停著一乘轎子，元長音納罕道：“陛下要帶臣妾出宮？”

    周豫輕聲道：“你妹妹的棺材已經停在夜家墓地了，不想去看看她嗎？還有你的族人。”

    熟料他不說則已，一說元長音登時變色：“陛下打得什麽主意？偏要在臣妾生辰時，提起阿芷來！”

    她想甩開袖子離去，卻被周豫扯住不放，“你放開！”元長音氣急敗壞，幾乎要抬腳踹他，她好不容易忘了的妹妹，此時此刻又浮上心頭，像虛無縹緲的影子一般，柔軟地固執地橫在她麵前。

    她忍著不落淚，一雙手仍在拚命掙紮。

    周豫使力一拉，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裏道：“北穆有一個傳說，想必你也知道，如果下葬時見不到探望的親人，靈魂會不得安寧的。”

    “哪裏來的靈魂？她已經不在了。”元長音冷著心腸道，見周豫不答，幹脆刺激他道：“難道陛下信靈魂這種無稽之談？如果真有靈魂，先皇後在天上看自己的兒子大開殺戒，又會是何等感受？”

    周豫驟然安靜下來，半晌才道：“我母後的事情，若真有上天，我自會向她解釋。不過元長音，至少我不像你這樣，不敢承認至親的死。”

    元長音感到一團鬱氣擠壓在胸口，令她又悶又急：“陛下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你不會不清楚的，夜芷死得突然，又是與你最親的人，所以當你清醒過來後，就不再提她了，好像當她從未存在過似的。”周豫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你、你曉得她其實……”元長音結結巴巴地。

    “你最擅長的事情恐怕就是逃避問題了，”周豫一邊扶她上馬車，一邊說道：“你有查過自己母親的死因嗎？沒有，因為你害怕，害怕失去她或者怕她死得很慘；現在又逃避起你妹妹來，不敢看她的屍體嗎？可惜你再怕，她也還是死了。總結一下你的人生哲學，大概就是盡可能幫助眼前人，一旦那人傳來死訊，你就再也不管了，可是麽？”

    元長音想躲開他探尋的目光，卻被周豫捧著臉，禁錮在狹小的空間裏：“現在不是你逃避的時候，我很清楚你不是膽小鬼，你妹妹也清楚，我們都知道你會有膽量麵對的。”

    “陛下別想改變臣妾。”元長音嘴硬道。

    “我沒想要改變你，隻是想讓你活得好一點，想讓你看清楚自己的心。流產和中毒不會擊垮你，而你卻不大想活著，是害怕嗎？害怕自己再搞砸了某件事，再失去某個重要的人，是不是？”周豫的眼神好像要直看進她心裏。

    他歎了口氣：“你曉得這解決不了問題，死亡還會給活著的人帶來痛苦呢。”

    元長音深深抿起嘴唇：“這世上無力改變的東西太多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