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感到倦了，卻不想睡覺，又手指輕輕捅破一片窗紙，感受著殿外的寒雪氣氛。在身體暖和的情境下，她是願意欣賞雪景的，那是一種涼薄而事不關己的美，在溫若暮春的室內，完全不必擔心為它所傷。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誰都沒有說話，礙於如今的形勢，也礙於兩人的身份，一旦開口總不是什麽好話，非憂即傷。但今晚許是多喝了兩杯酒，秦嘉的漠然有所緩解，慕林淵也添了一絲善意。

    “別再喝了。”慕林淵拿走了秦嘉手上的杯子，將打開一扇的窗子關上了：“喝多了傷肝，不利於你排毒。”

    秦嘉皺一皺眉，並不說什麽，由著那杯即將下肚的酒離開了自己的唇。窗子關上了，落在耳中的雪花飄落聲便小了許多，她無聲地歎了口氣：“這些天也過糊塗了，還有多久過年？”

    慕林淵啞然失笑：“快了，如今已是臘月上旬，新年很快就到了。”說著他偏過頭去，用杯酒掩飾著自己的笑意：“你問這個做什麽？”

    她隻是想算算，昭平二年的春節，是在宮外還是在宮裏過，考慮到元長音，還是等過完年再逃出宮吧。但這些想法顯然不能對慕林淵說，秦嘉眼波流轉，酒色泛上臉頰，燭光中多了一絲嫵媚之意：“新年要喝屠蘇酒啊，我還從未喝過，宮裏釀的屠蘇酒會是什麽味道。”

    慕林淵微笑道：“與民間沒多少不同，好看的是酒杯而已，”他忽然想起一事來，換了話題道：“我去找過元昭儀了，她說願意見你，我想著連日來你查案子也累了，就說請她三天後過來，你覺得怎樣？”

    秦嘉低頭一笑：“多謝慕大人考慮得仔細。”此時燈光打在她弧線完美的側臉上，一束光在鼻梁落下，顯得整張臉半是嬌媚半是清冷，縱然慕林淵一向克製，也不禁動了心。錦衣華服的胸腔下，他清楚地聽到了心跳的聲音，握著酒杯的手指越發用力——他知道一旦鬆開，指節就很容易不聽使喚地撫上秦嘉的側臉。

    他已很久沒有為一個人心動了，也可以說，這是他一生至今，最心動的一次。有意思的是，他明明知道眼前的麗人並不單純，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可他卻不合時宜地想要觸碰。

    “你原來就叫秦嘉嗎？”說出來的時候，慕林淵很清楚這是一句無關緊要的回答，不管她原來的名字是什麽，都不影響她做過的惡劣行徑。

    秦嘉嗤地一聲笑了：“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全村沒有一個讀書人，窮得要死都是文盲，怎麽可能有名字？”

    “總有人叫你什麽吧？”慕林淵搖頭道，亦笑了起來：“該不會是二娃狗剩之類的吧？”

    秦嘉被他逗笑了，素日冰冷的麵容上難得一見地綻開笑意：“瞧你說的，多難聽，村裏的人原來叫我三娘。那時候都是這樣叫的，全看你是第幾個孩子。”

    慕林淵附和著道：“我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不過鄰家倒有人這樣叫的。”他話鋒一轉，問道：“你對我的了解有多少？”

    秦嘉笑笑道：“很多呢，當時在元雍那裏，還專門抽出一個月的功夫，花心思挖掘你的信息。你知道嗎？元雍曾經考慮過要不要把你綁去，再把禍水引到攝政王頭上。”

    “也算情理之中，我為陛下做了那麽多，他恨我不在意料之外。說真的，他不想殺我已經算仁慈了。”說著慕林淵也笑了，“你曾說設想過最壞的結局，其實我也是，從做陛下謀臣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想過善終了。”

    “應該的，”秦嘉的眸色認真起來：“做謀臣軍師的，做刺客的，若是沒有這樣的覺悟，也是早晚要被殺掉的。”她想起慕林淵剛才的問題來，便接著道：“你家出事那年，是慶惠二十六年吧？後來你去九域山塾了，被徐老先生收作徒弟。”

    慕林淵淡淡道：“九域山塾的事，你是打哪裏知道的？徐老先生收的弟子不多，大多都留在那裏了，我很好奇是誰說給你聽的。”

    “大多數事情我都有法子辦到，九域山塾的自然也不例外，徐老先生雖然武藝高強，博文廣知，但也隻是對弟子嚴格，”秦嘉眼珠一轉，笑得狡黠：“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吧？”

    慕林淵這才醒悟過來：“你認識那裏的誰？某個小童嗎？”

    秦嘉一拂耳邊的碎發，眉目含笑：“慕大人，從前我見過你的，你是徐老先生最喜歡的弟子，他把生平最愛的一把彎月匕首，送給了你。”

    慕林淵驟然醒了酒，他們曾經見過？一瞬間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你說清楚一點，是什麽時候的事？”

    秦嘉笑道：“女扮男裝和戴人皮麵具，是我一貫的把戲，那時候雇傭我的人要我做一個任務，就在九域山塾裏，所以我便去了。那時是慶惠三十一年，你十七，我十六。”

    “那麽小就開始殺人了？”慕林淵脫口而出的下一刻，忽然意識到不對，慶惠三十一年於他來說是不願回憶的一年，那一年徐老先生去世了。

    “你做了什麽？”他本能地憤怒起來，一把抓住了秦嘉的手腕，後者掙了一掙，見他握得太緊，便也不再動彈了：“看來你已經猜到了。”她的聲音很冷，有如嚴寒時節天上的冷雲。

    慕林淵渾身顫抖起來，此前他一直以為徐老先生的死是意外，盡管有著些微疑點，也依然不願相信那是一場謀殺。直到今晚，直到此時此刻，他看著秦嘉沒有表情的臉龐，一顆心瞬間墜落下去。

    “你對他做了什麽？”慕林淵幾乎要低吼起來，不久前她剛剛對秦嘉有過一絲動心，如今這心意蕩然無存了，隻剩下滿麵的恨意和真相大白後的痛心。

    秦嘉玩味地看著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自從她成了世人眼裏的精神不正常後，就越發喜歡欣賞這類表情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