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少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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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很久以前,記憶裏的陽光是昏黃的,從雕花的窗子裏照進來。

    午後天氣溫暖而慵懶,上書房不敢有人高聲喧鬧,蘇太傅叫他們看書的時候,往往這些學生們都昏昏欲睡,他們每一個,都是惹不得的身份。

    最精神的,反而是他們帶來的伴讀,他們不敢偷懶,因為一旦自家的主子遭到訓斥,他們通常會遭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而且,上書房講課的都是名聞天下的大儒和學者,能聽他們授課,怕是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因此,他們之中好學的,便如饑似渴地聽著太傅所講的內容,不敢有片刻走神。

    當然,這其中必有異類。

    整個上書房坐得最端正就是謝青臨了,身姿挺拔,他後邊是林英和宋星橋,宋星橋小時候就是一副紈絝樣子,他身為二皇子伴讀,卻比謝青臨還要懶散,趴在書案上,露出小半張白皙晶瑩的側臉,眼皮耷拉著,隻差一點就要去會周公了。

    他為什麽敢這麽放肆?

    自然是因為謝青臨讓人省心啊,從來不會惹夫子大發雷霆。

    謝青臨那時候也不是太子,隻是皇後所出二殿下而已,小小年紀,卻不像其他人那樣頑劣。

    謝子瑜仍然天真懵懂,每日都十分抗拒去上書房,幾乎天天都是被伺候他的小太監拖過來的,他尚不知道看似祥和的表麵之下藏著怎樣的波瀾暗湧,也不知道他和謝青臨的身份分別代表著什麽。

    他隻知道,被強硬的要求坐在這裏聽著先生們無趣的長篇大論,是一種極其痛苦的折磨,明明之前,他還可以舒舒服服的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敢說什麽。

    今日講課的是蘇太傅,是所有先生裏最年輕的一位,也是唯一讓謝子瑜不那麽反感的一位。

    “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誌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1”

    蘇仲宣當年也還沒有老成現在須發皆白的模樣,一襲青衫,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他單手執著一冊書,施施然念了一段後含笑發問:

    “有誰知道這段話是什麽意思嗎?”他環視眾學子。

    這段話對這些年幼的學生來說有一點晦澀難懂,眾人苦思冥想之後仍然不得其解,紛紛將目光投向身邊人,試圖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出什麽端倪。

    除了皇子,幾位親王府上適齡的小王爺也一同在這裏讀書。

    謝子瑜是這群孩子裏最小的,他其實還不到年紀,是淑妃向皇帝討來的,皇帝大概覺得反正也沒什麽壞處,略加思索便答應了她。因此其他人都比他年長些,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懂了個差不多,他們知道什麽時候該當出頭鳥,什麽時候又應當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出身皇家貴胄的孩子,長到這個年紀,沒有不會審時度勢的。

    最後果然是謝青臨不負眾望,“我覺得……”

    蘇太傅將書放下,轉過身,目帶期許的看著他。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謝青臨毫不露怯,斟酌了一下語言:“在憂患之中,竭誠對待屬下,得誌之後就變得傲慢、目中無人,傲慢自大哪怕是骨肉親屬也能成為陌路,雖然可以采用嚴刑峻法,但大家也隻是屈從於刑法,而非真誠的誠服。”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頓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一眼蘇太傅,見他還是微笑著,並沒有什麽表示,便繼續道:“怨恨……怨恨並不在多大,可怕的隻有人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要……謹慎?”

    謝青臨將書本合上,歪著頭看向太傅,等待他的評價。

    蘇仲宣驚歎於他的見解之深,小小年紀竟然看得這般透徹,麵上仍不動聲色的緩緩點頭道:“正是如此,二殿下果然聰慧過人。”

    君舟民水的道理,明明他還沒有教授過,二殿下是從何得知的呢?

    他瞥了一眼毫懶懶趴著的宋星橋,默默打消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宋相家的這位小公子,怎麽看也不像是懂這番道理的人。

    如此說來,唯一有可能的,隻能是皇後娘娘……

    謝子瑜本來也懶洋洋的趴在書案上,自打謝青臨開口他就精神了起來,雖然還是趴在案上,實際上已經在側耳凝神聽著,聽到最後,他忍不住問道:“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蘇仲宣一看,發問的竟然是素來無心學習的四皇子,不禁感到一陣欣慰,四殿下終於也對聖賢道理感興趣了啊,他輕撫胸口,娓娓道來:“此文乃是前朝以為有名的諫臣所寫,所幸當時時局清明,君主仁聖,他才有機會寫出這樣一篇文章來……”

    他講得頗為投入,正要講述前朝時那段賢臣與明君之間廣為人知的故事,卻猝不及防被一聲尖利的質問打斷。

    “不過是一個臣子,竟然敢威脅皇上,他哪裏來的狗膽?”

    竟是謝子瑜。

    他纖細的眉毛挑起,瞪著眼睛問道。

    蘇仲宣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僵在當場。

    所有人都看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小皇子,沒有人說話,窗外傳來兩聲清脆的鳥鳴。

    宋星橋便眼巴巴的朝外張望,眼睛裏的神采是平素不多見的,好像無論上書房裏發生了什麽,他都不感興趣似的。

    蘇仲宣深吸一口氣,緩了半天,才慢慢說道:“四殿下此言差矣。”

    謝子瑜毫不畏懼的與他對視,一張小臉上已滿是張狂倨傲,雖然年齡尚小,周身戾氣已不容忽視,蘇仲宣看著他,就覺得他恨不得將所有看不順眼的人都拖出去亂棍打死。

    世人皆知,能入上書房教諸皇子讀書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蘇仲宣自然也有滿肚子真才實學,氣度更是無人能及,他見過的事多了,還沒有把謝子瑜的逼問放在眼裏,從容不迫道:“四殿下以為得君臣關係應該是什麽樣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嗎?”

    “難道不是如此嗎?”謝子瑜從椅子上跳下來,站到他近前,仰頭看著他:“如果我做了皇帝,若有誰這般與我作對,我定要將這等忤逆之人斬盡殺絕。”

    一片吸氣聲。

    這言語也太過驚世駭俗了。

    謝子瑜的伴讀比他年長些,懂的事情也多,他常常對謝子瑜的肆意妄為感到束手無策,就比如此時,他明明預料到謝子瑜可能會說出什麽不好的話來,卻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

    蘇仲宣的臉色猶如寒冰,眾人隱隱感覺室內溫度都降了幾分。

    他長歎了一口氣,沉聲問道:“這話是誰教你的?”聲音裏像是凝結著冰碴子。

    謝子瑜再無法無天也還是個小孩子,被太傅驟然變換的氣勢嚇到了,畏畏縮縮的退了一小步,雖然他不明白太傅為什麽要生氣。

    明明母妃就是這樣說的。

    謝子瑜的伴讀心裏暗暗叫苦,自家殿下也太無法無天了點,但是他又不敢有任何抱怨,還得替他解決事情,不然事後陳家人肯定不會讓他好過。如此思慮了一番,他正打算自己擔了這罪名,也好過二人一同受過。

    他正要站出來,卻有人先他一步。

    “太傅息怒,子瑜少不更事,他哪裏知道什麽是君臣呢?想必是無心之言罷了。”

    是謝青臨,他眼看著蘇仲宣瀕臨暴怒,連忙站出來替四弟說話。

    他說話不緊不慢,語氣沉穩,就像在陳述事實一樣。

    他不懂得什麽大義,什麽常理,隻知道這個人是他的弟弟,斷不肯受半點委屈。

    蘇仲宣定定看了他一會,搖頭歎到:“罷了,罷了。”

    既然如此,他什麽話也不必說了。

    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想必陛下心中也自有決斷吧。

    隻是可惜四殿下明明也是一個有靈氣的孩子,就這麽被淑妃養歪了。

    唉。

    天家的事,他又有什麽資格去評說呢?

    隨後便不再多言。

    謝青臨讓惴惴不安的謝子瑜坐到自己身邊,安撫似的拍拍他的頭。

    這都是很久遠的記憶了,所有人的麵孔都模糊不清。

    謝子瑜甚至回想不起來小時候的自己是什麽樣子的。

    他是有多傻?

    竟然將那個人的虛情假意看做真心?

    到了現在,他對謝青臨剩下的隻有無窮無盡的恨意。

    他與謝青林站在對立的兩端,中間隔著無法飛越的天塹,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他每走一步都得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怕自己出了一個岔子,而成為整個家族的罪人。。

    謝青臨受封太子那日,他本來以為一切都可以到此結束。

    他敗了,所有人傾盡一切的努力都付諸流水,他一敗塗地,顏麵盡失,陳家與淑妃也該死心了。

    被立為儲君的不是他,是謝青臨。

    然而陳家還沒有死心,他那個名義上的外公對他不留一絲情麵,他的生母也毫不手軟。

    他們仍在做困獸之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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