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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3病房的患者隻有湯願一個了,臨床那位大姐出院的時候,還大大鼓勵了湯願一番,讓她振作起來迎接新的生活,千萬不要灰心氣餒。以鄭敏儀對湯願的了解,這丫頭若是知道灰心氣餒,早就混出個人樣了,還能到今天被辭退後人走茶涼的地步?雖說她這種樂觀的態度也是不錯,但說得難聽點就是沒心沒肺。鄭敏儀常是想,能有點什麽事讓她上上心呢?

    掛斷了跟柳研司的通話後,湯願抓住鄭敏儀的手:“你看我的手,涼吧。”

    “不至於吧?”鄭敏儀含笑說道,“打個電話而已,你緊張什麽?”

    “因為我什麽都記得了啊。”湯願握著無比珍貴的小本子,自惱地說:“要不是這上麵的字是我自己寫得,我都懷疑有人在捉弄我。”

    鄭敏儀從口袋裏拿了幾個桔子,一邊剝皮一邊問道:“你找那姓柳的幹嘛?還特意把號碼寫在胳膊上。”

    這算是換了個話題?湯願往嘴裏丟了一瓣桔子,說道:“給他點東西。”

    鄭敏儀狐疑地問:“你能給他什麽?”

    湯願剛咽下一瓣桔子,一小塊兒果肉還黏在嘴角。她就這樣忽然僵住不懂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鄭敏儀心裏咯噔一下。就見湯願緩緩轉過頭,眨眨眼,一臉茫然地問:“敏儀?我怎麽在這?”

    鄭敏儀也有點傻了,二次手術後,她的記憶功能可以保持一小時左右,現在距離她“重啟”不過才十幾分鍾,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湯願臉上的表情懵懵噠,探出舌頭把嘴角的果肉舔進嘴裏,還吧唧吧唧嘴……

    鄭敏儀一蹙眉,眼睛頓時瞪了起來,使勁擰她的胳膊,氣道:“二貨,你裝什麽裝?”

    湯願嘻嘻哈哈地躲著:“不帶掐人的。鄭醫生,注意舉止,舉止啊。”

    “舉止你妹!”鄭敏儀又好氣又好笑地把桔子皮都打在湯願的身上,湯願一手一塊桔子皮,往鄭敏儀臉上擠水兒,倆人鬧得歡騰。

    末了,湯願拉著鄭敏儀坐在身邊,熟門熟路地在她口袋裏找桔子吃,一邊吃一遍含含糊糊地問:“裏尖貨他隻吃了。”

    “好好說話!”

    湯願咽下桔子:“你見過他幾次了。”

    “誰?柳研司?”

    湯願點點頭。

    鄭敏儀想了想:“兩三次吧。”

    “你覺得他那人怎麽樣?”湯願問道。

    鄭敏儀擦了擦嘴角,說:“看不透。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圓滑,長袖善舞;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他特別孤僻。不過嘛……”

    湯願眨眨眼:“‘不過’什麽?”

    鄭敏儀煞有介事地說:“真帥!”

    湯願一拳捶在大腿上:“可惡,我居然不記得了!”

    鄭敏儀笑著站起身來,把剩下的桔子都給了湯願,笑道:“你就省省心吧,芯片沒激活之前,什麽都不要想。明白嗎?”

    見鄭敏儀要走,湯願抓著她的袖子耍賴:“再陪我待一會兒嘛,很無聊啊。”

    “我有工作呢,寶貝兒。我讓梁潔過來陪你,她最近打‘農藥’呢,你倆有共同語言。”

    湯願眼睛一亮“我可以玩遊戲了?”

    鄭敏儀冷哼一聲:“想得美。”

    湯願嘟著嘴:“能看漫畫嗎?”

    “想得美。”

    “那去看看柳伯伯總可以吧?”

    鄭敏儀的腳步微微一頓,餘光看到湯願懇求的表情,心裏微酸。

    “我就在門口看一眼。”

    “想得美。”

    在房門關上的瞬間,湯願大聲抗議著:“鄭敏儀你回來,我保證不咬死你。”

    站在813病房的房外,鄭敏儀的神情落寞了很多。梁潔護士一直都在病房外等著,這會兒正納悶地看著她。

    鄭敏儀從醫生褂的口袋裏掏出兩張紙,遞給了梁護士。梁護士打開一看,發現是紙是從湯願小本子上撕下來的,上麵記錄著柳闊文病逝以及把芯片給她的信息。

    鄭敏儀麵色嚴正地說:“她不能再受刺激了,如果趙華彬再來,把他趕出去。”

    梁護士捏了捏手裏的紙:“那……”

    鄭敏儀拿回那兩張紙,仔細地收進口袋裏:“別告訴她。”

    趙華彬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拉進黑名單,律師不得不跟他說明情況:“趙董,其實即便她簽了轉讓書,隻要柳研司起訴我們,我們還是會失去芯片所有權的。”

    趙華彬不耐地白了律師一眼:“我又不是法盲。我急著讓她簽字,是想著打個時間差,先拿到芯片讓科研所研究研究。”

    “我勸您別冒這個險,不值得。”

    趙華彬憤憤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就是想要也沒轍。隻要柳研司不走,我就不能再靠近湯願了。”

    這父子倆真是……

    ——

    當天晚上七點,柳闊文的律師打來電話,說是臨時有事要去外地幾點,見麵的事要另約時間了。柳研司覺得律師要交代的事應該不是很重要,不然的話,不會輕易取消約定。

    除了律師,柳研司不想見任何人。就連第二天跟趙華彬的約定,都找了借口取消。他在酒店安安靜靜地待了兩天,到了第二天晚上,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打了過來。

    來電的人是何院長,約他在居酒屋見麵。

    居酒屋並不好找,隱藏在一個極深的巷子裏。蜿蜒至遠的牆麵長滿了爬山虎,站在巷子口望進去,濃密的爬山虎遮掩著一盞盞壁燈,燈光打透泛黃的葉子,一團團的昏黃照映出來,引著他的腳步向深處走去。

    酒旗上的字格外醒悟,拉門上印著兩個大大的“酒”字,隨著他將門拉開,女孩子脆生生的招呼著“歡迎光臨”。

    柳研司說是來找一位何老先生的,一個女孩子帶著他到了最深處的一個包間門前。障子門透著裏麵暖色的燈光,門紙上一隻隻仙鶴展翅欲飛。女孩子敲敲門條:“何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女孩子拉開障子門,柳研司看到坐在榻榻米上的何院長。

    何院長麵色還算不錯,朝他招招手:“進來吧。”

    柳研司脫了鞋,踏上榻榻米。身後的門無聲無息地合上了。他走到酒桌前,盤膝坐在何院長的對麵。

    “坐得慣嗎?”何院長問道。

    柳研司點點頭:“還好。”

    何院長拿起酒桌上的小酒壺,給柳研司滿了一杯。趁著這個空檔,柳研司仔細觀察了一下,何院長的臉色雖然不錯,但是可以明顯看出瘦了很多。想來,身體還是沒有完全恢複。

    “來,先喝一杯。”何院長端起酒盅,朝著柳研司舉起。

    柳研司猶豫著:“您能喝酒?”

    何院長笑道“沒事,都是院裏的人太緊張了。來,陪我喝點。”說著,先幹為敬。

    老人家如此豪爽,柳研司也不好再推辭,仰頭喝了酒盅裏的酒。隨即,拿起酒壺給何院長跟自己各滿上,舉起酒盅,鄭重地說:“我向您道歉。”

    何院長看著他一飲而盡,心裏一陣酸苦,猛地仰頭幹了第二盅酒。

    兩盅酒打開了何院長的話匣子,沉沉地說:“那時候,我太衝動了。忘了你的情況。”

    柳闊文離世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意外,處事都不冷靜。何院長處理完了一些事返回病房時,看到柳研司的臉上沒有半分悲傷,甚至連其他表情都沒有,覺得非常惱火,指著柳研司的鼻子罵他是“不孝子”,等冷靜下來了才想起,柳研司無法表達“憤怒”和“悲傷”這兩種表情。每每想起來,都覺得愧對這孩子。

    柳研司隻是無奈地笑了笑,說:“又不是您的錯,他‘走’得太突然了。”

    何院長聞言,緩緩地搖搖頭:“不,是我沒有處理好,我要是早些跟你說明情況……我呀,總是想著還有一線生機。結果耽誤了時間。”

    柳研司的心又酸又疼,卻仍舊無法說出那時候離開的原因。苦悶地拿起酒盅,喝了個精光。

    何院長沉聲說道:“有些事我得讓你知道。老柳離開醫院的事,我是清楚的。他在走得時候給我打過電話。”

    柳研司一怔,隨即意識到,父親私自離開醫院的原因似乎有點複雜。

    何院長自顧自地抿了一口酒,繼續說:“他說時間不多了,還有一部分工作要完成。”提及往事,心酸難捱,滿了一杯酒吞下肚。

    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特別是在這種時候,喝得再多隻會平添難過傷心。

    何院長自顧自地連喝了三盅酒,一聲長歎,百感交集。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柳研司,說:“他非常固執,根本不聽我的勸告,也沒告訴我在什麽地方落腳。我都幫了他大半輩子了,我還能怎麽辦?隻能繼續幫他啊。”

    說道傷心處,何院長幹脆拿起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大半下去,柳研司趕忙搶下酒壺,本想些勸慰的話,說出口的卻是另外一個意思。

    柳研司:“所以,您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為什麽離開。”

    何院長默默地點了頭。

    柳研司垂眸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為下一個問題積攢勇氣:“他,有沒有跟您說起過我?”

    何院長的目光飄忽,避開了柳研司眼裏的等待。

    沒有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應該為此生氣嗎?不,他並不覺得生氣。應該為此抱怨嗎?抱怨誰?父親還是何院長?自己又有什麽立場抱怨別人?

    在了解了真相後,柳研司坦然接受了事實。

    何院長喝得急了些,帶著三分醉意對柳研司說:“本來我們約好一周後他必須給我回醫院!可是湯願在提取記憶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我接到電話,就覺著這事得讓他知道。”說到這裏,何院長緊緊地皺著眉頭,閉著眼睛,抿著嘴。

    看到何院長的臉上流露出自己無法分辨的表情,柳研司不用分析也能明白,麵前這位老人非常悲傷。

    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眼角流了下去,一滴又一滴落在酒桌上。何院長低下了頭,哽咽著:“我不該告訴他,真的不該啊。”

    柳研司心裏憋得慌,猛灌了一盅酒。

    何院長痛苦地搖著頭,一字一聲哭泣:“他是一定要救湯願的。這些年啊,湯願就像他女兒一樣。”他指著柳研司,“你沒做到的,湯願都做到了。你說說,他怎麽能不救湯願呢?我明知道應該攔著他,可我不能攔啊。你說說,當爸的要救女兒,誰能攔得住?”

    兩個“你說說”問的柳研司啞口無言。

    喝了酒說得話是醉話,也是真話。真話才能戳心戳肺,才會讓柳研司的心像打碎了五味瓶一樣,不是個滋味。

    何院長坐在故人兒子的麵前回憶諸多往事,心中不隻有悲傷,更多的是柳研司這個年紀無法理解的感情。說到了什麽,便會想起更多回憶,借著酒勁兒癲狂一把,偏偏酒壺空了。老人把放在一旁的大酒瓶拿了起來,直接往碗裏倒。幹了一碗,再來一碗,混著眼淚一並吞下肚子。

    柳研司將大酒瓶拿到一邊,是擔心他喝出什麽問題來。何院長看看拿走的酒瓶,再看看柳研司,忽然指著他:“老混蛋!”

    柳研司夾了一塊牛柳,放在何院長的餐盤裏:“您吃點東西。”

    何院長對一桌子的美食毫無興趣,繼續指著柳研司數落道:“你爸爸,老混蛋!”

    柳研司心想:你在我麵前說我爸爸是老混蛋,我怎麽回應?總不能說“我爸爸不是老混蛋,你才是老混蛋。”

    他隻能無可奈何地問:“他怎麽了?”

    “有病不治病,撒潑打諢讓我給他瞞著。”說著,何院長豎起一根手指,“一年前我就給他檢查出腫瘤了,他死活不住院。我整夜整夜睡不著啊,想辦法啊。你猜他怎麽著?”言罷,拍拍地拍著酒桌,“就在這屋,這屋啊!”

    柳研司目不轉睛地看著已經有了七分醉的何院長,不知道他與父親在這間屋子裏發生過什麽,他迫切的想要知道。

    何院長還在拍打桌麵:“就在這屋啊,他給我個小紙包,說……‘老何啊,你抽空給我做個手術唄。’你猜,那紙包裏是什麽?”

    柳研司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吐出來,穩定了情緒,才回答何院長的問題:“紙包裏是芯片吧?”

    “你說他是不是老混蛋!這麽多年了,他竟然瞞著我他成功了!”

    聽到這裏,柳研司基本已經明白了。為什麽父親患病後,沒有腫瘤患者該有的頭疼、記憶障礙等症狀,因為何院長為他移植了那枚芯片。

    何院長抽抽鼻涕,抹了把臉上的淚,忽然笑了:“柳闊文,是工作重要,還是命重要啊?你為了工作連命都不要了,還把我拉下水。”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去拿大酒瓶,“給你植入芯片的是我,取出芯片的還是我,你倒是真沒白白跟我相識一場。”

    見他路都走得不穩,柳研司隻好跟著起身,扶著他再坐下。何院長使勁拉著他的手腕,眼皮耷拉著,打了個酒嗝:“你呀……二十年不回來,我們都把你忘了。忘了你明白嗎?”

    柳研司的臉上沒有表情,垂在腿上的手緊緊地握拳頭。

    酒醉的何院長並不知道自己的醉話傷害了柳研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抓著柳研司語無倫次地念叨,一會兒說“柳闊文是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一會兒說“老混蛋不仗義!”一會兒又說“他怎麽能走我前頭呢?”說著說著,泣不成聲,又要找酒喝

    柳研司把大酒瓶藏起來,按住徹底醉了的何院長:“不能再喝了。”

    何院長忽然一頭撞在柳研司的肩上,半眯著眼睛:“你誰啊?”

    他無奈地說:“柳研司。”

    何院長揉了揉眼睛,湊上去細看。忽然瞪大了眼睛:“你小子……你不能怪他,他是好人,柳闊文是個好人。聽見沒有?你不能怪他啊。他隻有一個女兒,叫湯願。當爸爸的救女兒,天經地義!好孩子,特別好的孩子……”

    柳研司真的很想把何院長推開,怎奈他不能丟下一個喝醉的老頭。可是,心裏是真的難受。都說醉話不是話,可是酒後吐真言也是真的。這些念頭若不是反複在心裏咀嚼過,怎麽會在這時候說出來。

    柳研司不禁在想——我不能怪他,因為我二十年沒回來。他隻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這就是你想要告訴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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