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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儀勉強站住朝著那個冒失鬼大喊:“你怎麽走路的?有沒有禮貌啊?”
她急急忙忙跑上二樓,推開家門看見湯願坐在沙發上,卡在嗓子眼兒的心終於落回了原位。
氣惱著,不免要數落幾句:“你去哪了?出去也不拿電話,要不是我找柳研司……”
話說到一半,鄭敏儀噤了聲。
湯願臉上的表情明明很平靜,眼淚卻洶湧地流下來。這不是她哭得風格啊,鄭敏儀急忙上前:“湯圓兒,怎麽了?”
湯願茫然地搖搖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敏儀,眼淚自己流下來了。我……”她死死抓著胸口,“好難受,這裏好難受,就像……”
“就像什麽?”
湯願癟了嘴:“難過,無能為力……惋惜。”
“惋惜?惋惜什麽?”:
湯願急的直蹬腿:“我不知道啊。”
“OK,OK。我們慢慢來,你先別哭,擦擦眼淚。”鄭敏儀手忙腳亂地擦掉她臉上的淚,馬上又有新的眼淚流下來,“出什麽事了?你惋惜什麽?”
湯願雙手捂著臉,使勁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最後一句話,像一記重重的拳頭,打在鄭敏儀的心上。
——
回到車裏,杭啟新趴在方向盤上,久久沒有恢複平靜。他不知道出來的時候為什麽會帶上了牛皮包。東西就在他的腿上,沉甸甸的。
過了許久,他打開車內燈,掀開了牛皮包。第一頁,是手寫的論文導圖,那是他大四時候寫的。上麵有柳闊文用紅色筆做的批注和修改意見。
第二份,是一份手抄資料。大三的暑假,他在圖書館找到了一本非常珍貴又稀少外文資料,因為不能外借,柳闊文讓他手抄下來。那時候他還覺得麻煩,柳闊文說:讀十遍,不如寫一遍。他乖乖抄了,足足抄了大半個月。藍色的鋼筆字旁邊,仍然有柳闊文紅色筆的標注和獨到的見解。
第三份、第四份、不知道這塊牛皮究竟包了多少份,全都是他的東西。從大一到研究生,再到進入柳闊文的研究室……每一份上麵都有柳闊文手寫的批注。
杭啟新緊緊地閉著眼睛,嘴唇在發抖,喉嚨間泛起了哽咽聲。眼淚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一滴一滴連城一行一行。
柳研司急匆匆跑向小區的路上,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車裏亮著燈,裏麵的杭啟新微微低著頭,一隻手捂著眼睛……
柳研司距離那輛車有十米之遙,他站在即將離開的黃昏中,靜靜地看著在車裏哭泣的男人。
鄭敏儀風風火火地追了出來,看到柳研司的那一刻,也看到了車裏的杭啟新。她很生氣,覺得定是杭啟新欺負了湯願,要上去好好理論一番。
柳研司一把抓住了她。
“如果你不是他最親密的人,這時候最好不要過去。”
他的話音剛落,車熄了燈,緩緩開動起來。
鄭敏儀:“他,是哭了嗎?”
柳研司沒有回答。
方才雖然隻是一瞥,還是看到了杭啟新擦淚的舉動。鄭敏儀反複咀嚼著說不出來的那幾句話,心裏像打碎了五味瓶,一言難盡。
她瞥了眼柳研司:“我還擔心你找不到。”
“你給我的地址很詳細。”柳研司把手機收回口袋裏,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門,心裏一陣恍惚。
鄭敏儀沮喪地歎了口氣:“他就這麽走了,真是……湯願白哭了。”
聽到湯願哭了,柳研司眉頭皺皺:“她還好吧?”
“沒什麽大問題。你既然都來了,進去看看吧。”
柳研司垂下眼簾,淡淡地說:“改天吧。你好好照顧她,有事再聯係。”
他也是就這麽走了,鄭敏儀想多挽留一下也沒機會。
——
說好在家裏吃火鍋的,結果也泡湯了。湯願把這兩天來發生的事講給鄭敏儀聽,相比柳研司和杭啟新這兩個問題兒童,鄭敏儀更擔心芯片的穩定性。
可惜,何院長去外地開會,暫時聯係不上。
到了晚上八點,鄭敏儀接到醫院的電話,急忙趕回去加班。一路上,越想越擔心——如果杭啟新想要芯片,那他跟柳伯伯之間又是怎麽回事?他說很柳伯伯,為什麽會……
鄭敏儀忽然看到紅燈在視野裏一閃而過,氣惱地歎了口氣。想事情想的過於認真,連紅燈都沒留意。真是很蠢。可轉念間,腦海中再度浮現了杭啟新坐在車裏抹眼淚的畫麵。
——
當天晚上,湯願做了夢。夢很雜,很清晰。
在夢裏,“她”看到了杭啟新,他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對著“她”侃侃而談,眼睛裏飛揚著熠熠的神采。說道興奮處,兩隻手比劃起來:“老師,您覺得我這個想法怎麽樣?”
湯願在睡夢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夢境變化,明朗的青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昏黃的房間,素白的天花板。“她”好像是躺在床上,蓋著的被子上印著“附屬醫院”幾個字。模糊的視線裏似乎有個人坐在床邊,“她”動了動身體,想要看清那人,但身體不受控製,毫無知覺。隻讓“她”感覺到,床邊的人正握著自己的手。
那個人在哭,極度壓抑的哭聲像是細蚊振翅。視線漸漸清晰起來,那個人握著“她”的手,抵在額頭上。
“爸……”
清淺的幾乎聽不到的呼喚聲,讓“她”心痛欲裂。“她”想叫他的名字,想起身抱抱他。可是身體怎麽都動不了。
床邊的人使勁搓了搓臉,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裏,仔細地掖了被角。對“她”說:“我明天再來……不管您醒不醒,我都不會再走了。”
不,現在也不要走。
高大的人轉身走開,“她”的視野又開始變得模糊。
別走,別走!
——
“柳研司!”湯願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口喘著氣。
房間裏一片漆黑,隻有掛鍾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湯願的意識回籠,打開台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鏡子裏的自己雙眼通紅,臉上分不清是水還是眼淚。
做了奇怪的夢。即便醒來,心仍留在夢裏。
杭啟新那一笑,連夢都在搖晃。
柳研司那一聲呼喚,整個世界都在震顫。
太真實了,真實的幾乎可怕。
好想現在就見到他,想告訴所有人,他不是沒有悲傷,他哭過,還偷偷的叫過一聲……
怎麽辦,好想見他。
淩晨三點,並不適合跑出去見某個人。
淩晨三點,本是一個人睡眠最沉的時候,柳研司的睡眠一向輕淺,手機剛剛震動,他已經睜開了眼睛。看到是湯圓的電話,有些驚訝。
“怎麽了,這麽晚了有事嗎?”他低聲問道。
電話裏,他聽見了湯願不平穩的喘息聲:“我想問你一件事。柳伯伯住院那些天,你是不是在晚上去探望過他。”
柳研司打開台燈,靠在床頭上:“怎麽忽然這麽問?”下一秒,想起了什麽,“你是不是恢複一些記憶了?”
“先不說這個。你告訴我是不是。”
他沉默了半晌,低低沉沉地回應:“是。”
“哪一天?”
“就是他離開醫院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先去探望他,離開的時候在走廊遇到了你。按照莫寧的調查結果看,我離開醫院後,你沒有回自己的病房,而是去了他的病房。”
“你等我一下,別掛電話啊。”
她匆匆忙忙留一句話,柳研司便聽到細細索索的聲音。
湯願趿拉著拖鞋跑到客廳,打開書桌上的台燈,翻開筆記本。在柳研司素描圖與上一頁之間,那道被撕下一頁後所留下的痕跡仍在。
“柳研司……”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措。
“怎麽了?”
“那天晚上我做過記錄。”
柳研司的眉間蹙起淺淺的皺紋:“莫寧檢查過那個筆記本,並沒有那天晚上的記錄。”
“可能隻有我看得出來。這個本子是我自己手工做的,我確定被撕掉了一頁。”
柳研司的反應極快:“是在我的素描前麵嗎?”
“嗯。”
合上了筆記本,湯願坐在電腦椅上,心裏亂糟糟的。擺在台燈旁的鬧鍾,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已經是淩晨三點過八分……
“柳研司,明天上午我去找你。大概十點左右。”
她沒有聽見對方的回答,想來是自己這通電話攪得他心神不寧了:“你休息吧,明天見。”
電話掛斷,湯願回到臥室床上,卻是毫無睡意。
傍晚時分,她對杭啟新說:如果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會在遺書上寫下我最重要的人。
撕掉筆記本頁的人不是自己就是柳伯伯,那一晚,柳伯伯醒來過嗎?
柳伯伯的遺書上有她,有杭啟新。卻一個字都沒提柳研司……
雨中,她問他為什麽排斥柳伯伯,他說“遺書上有你,有杭啟新。”
淩晨的夜,萬籟俱寂。昏黃的燈光照著床頭一角,如孤冷的深冬。
是了,在醫院的時候他也說過“他死後沒有給我留一句話,遺書上隻有你和杭啟新……”
“唯獨沒有我。”相隔了幾十個小時,那句話的後半句,她為他說了出來。
她閉上了眼睛,表情逐漸變得痛苦。手緊抓著睡衣領口,無能為力的難過,揪心揪肺的酸痛,真的難以承受。
湯願扯起被子連頭一並蒙住。
床上隆起的小山包微微地顫抖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放在枕邊的手機響了起來。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把手機拿進去。
“喂……”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你怎麽還沒睡啊?”
“開門。”
“什麽?”
“我就在門外,開門。”
被子被猛地掀開,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在哪?”
“我就在你門外,開門。”
她慌了,下了窗沒顧得上穿鞋,跑去給柳研司開門。
走廊裏的燈早已壞掉,門外的人帶著夜晚冷意的氣味像堵牆一樣,出現在她麵前。
我是不是還在做夢?他怎麽突然就出現了呢?下一秒該不會問自己: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太意外了!”她直勾勾地看著門口的柳研司。
柳研司披星戴月地趕來,本以為會看到一個驚慌無措,眼淚汪汪的湯願。可出現在眼前的這位,穿著不知道是什麽動物(喬巴)的睡衣,靑虛虛的腦袋下麵是一張蠢萌蠢萌的臉!
真是浪費他一路上的擔心。
湯願瞠目結舌地看了好幾眼,才想起來問:“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他走進屋子,神態自若地說:“不放心。”
湯願關好門,打開了室燈:“你等一下,我泡兩杯咖啡。”
湯願跑去廚房了,柳研司開始打量這個二十年沒回來過的家。
白牆並不白,已經發黃了。窗戶並不大,半扇開著有風進來。客廳裏擺著一套布藝的灰白相間的組合沙發,茶色的透明茶幾,白色的電視櫃上,是一台老式的電視機。再往裏看,正對門的是衛生間,衛生間兩側各有一個房間。
在右手邊是用陽台改造的廚房。湯願在裏麵,不知道折騰什麽。
他走到了衛生間門前,右手邊的房門還關著,門上貼了個掛鉤,上麵掛著個牌子“柳研司專用”這幾個字是手寫的,看上去歪歪扭扭,他想起這應該是自己寫的,而牌子,應該是父親為他做的。
二十年了,牌子已經變了顏色,隻有那幾個字仍舊歪歪扭扭。
不敢開門和不願開門是兩碼事。他想知道裏麵有什麽,或者是希望裏麵真的有什麽。這個問題像是薛定諤的貓,死死纏住了他的每一根思維神經。
湯願衝了兩杯咖啡出來,像是給了他不開門的理由,他急忙轉身離開。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柳研司定睛看著她。
“你想起多少事?”
湯願微微一怔,幾秒鍾過去才理解了他是什麽意思。小心思在腦袋裏打了個滾,說:“不連貫,都是些零碎的畫麵。”
“你的筆記本呢?”
湯願起身走向擺在客廳一角的電腦桌前,柳研司的目光隨著她移動,看到了父親的遺像。
“我也是剛剛發現的,要不是為了繼續做記錄……”她看到他正望著遺像發呆,臉上仍舊平淡,沒有任何波瀾起伏。
柳研司適時地收斂心神,“找到了嗎?”
“找到了。”她把翻開的筆記本給他看,“就是這裏。”
好吧,他已經看得很仔細了,還是看不出有被撕掉的痕跡。
“這個本子我自己做的,做了兩遍裝幀。在頁碼和頁碼之間是看不出來的,要在書脊這麵看。”
她把本子合上,豎起來:“看到沒有,這裏有個齒痕。”
雖然齒痕很小,但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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