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林遠湘已經預想了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但眼下的情形還是出乎他的意料。少女就仿佛憑空裏冒出來的一般，突兀地佇立在空蕩蕩的大街中央。她黑色的舊式校服短袖下，白皙的手臂正映出柔光，及膝的黑色短裙也時不時被夜風吹得飛舞，雪白的大腿因而得以現形。待風去裙落之時，它們又重新埋進了厚厚的黑布，若隱若現，好似捉迷藏。

    “喂，你沒事吧？”少女轉頭看向迷茫的少年，發現了他嘴角掛著的鮮血。

    “要我幫你擦擦嗎？”她提起繡著白邊的黑色領巾，湊到林遠湘的身邊。林遠湘還沒回過神，少女的幽香就撲入了鼻腔。

    “謝謝……不過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呐……不是你自己和我簽好契約的嗎？”

    “契約？”

    “是啊。你把精血滴到了我留下的印記上後，我就立刻被傳送到你這了。真是的，怎麽會挑這個時間呢……幸虧人家剛好換上了衣服，不然指不定就要被你看光啦。”

    林遠湘抬起手，這才發現自己嘴角淌出的血確實流到了印記上。無奈的他隻得接受了這個事實。況且，比起什麽人鬼的契約來，眼下明顯還橫有一件更加性命攸關的事情。

    “學姐……不管怎麽說，我覺得現在咱們還是趕緊解決那個東西比較好。”

    那隻木偶現在正在不遠處扭動身體，一瘸一拐地向兩人走來。它的眼睛比剛才更紅，甚至連關節的縫隙裏也流出了血。黑色的瘴氣從它頭頂的小洞裏越至半空，匯聚成了一張張嘶吼的人臉外形：那些都是葬身於它手裏的怨靈。

    他們向林遠湘和少女伸出慘白的手掌，撕裂的嘴唇裏卻發不出聲音。糜爛的身體表麵，蛆蟲正在破洞間蠕動。

    “啊，這個東西呀？”學姐嫌惡地看了一眼這個怪物，黛眉微皺，“看起來有些麻煩呢……雖然這玩意本身沒什麽本事，但吸收了這麽多怨氣，現在實力也變得很厲害了。嗯，不過也不要緊，收拾起來還是挺容易的。”

    纖手從腰間抬起。修長的手指間不知何時多了許多銀針。

    “妖怪，退散。”

    她有模有樣地學著恐怖片裏的江湖道士的樣子，閉起一隻眼睛，抬起一條腿，拇指和中指夾住銀針，瞄準了木偶後方的怨魂。

    “等等。”林遠湘突然拉住了她。

    “怎麽了？”

    “你看看那裏。”

    他指向了無數怨靈裏，一個看起來相對年輕的少女的幽靈。那是一臉迷茫、驚恐與怨恨的夏淵的魂魄。她正穿著睡覺時常穿的白色連衣裙，抬起空洞的眼睛盯住血色的圓月，慘白的皮膚映在血月裏，意外地透出一股淒美與悲涼。

    “這個女孩？她不是你的同桌嗎？怎麽會跑到這個裏麵？”

    “我也不知道……總之，現在，請你一定不要傷害她。”

    “哦哦……這個嘛，簡單，你就不用擔心啦。”

    她對少年眨眨眼睛，彈出了銀針。那針仿佛受到了詭力的驅使，看似飛向了怨靈，實則直擊中了木偶的心髒。

    尖頭插進堅固的木頭，洞穿了它的身體。那木偶開始劇烈地搖擺，關節變得僵硬，怨靈們也開始發出尖銳的嘶吼，痛苦扭曲的人臉在夜空裏擰作了一團。

    “嗯……現在回收過來，應該還殘有相當數量的法力……夠我飽餐一頓了。”

    她走到木偶麵前，把手伸向了那些怨靈。恐懼的靈魂望著探向自己的手掌，張開嘴，露出尖銳的牙齒，對著少女的麵孔尖叫個不停。

    “你……你要做什麽？”夏淵看到手掌搭上自己的肩膀，空洞的眼睛立刻被恐懼占領。

    少女什麽話也沒說，隻是一把將她從那些汙穢的靈魂中拽了出來。那些靈魂伸出手想要拽住夏淵的腳脖子，把她重新拉回到自己身邊。

    “給我們……她是我們的……我們。”

    一個小女孩的靈魂趴在木偶的腦袋上。原本應該長著眼睛的位置，如今隻剩下一對血淋淋的空洞。

    “這可不行喲……她已經歸姐姐了。”她笑著彈了彈女孩的腦門。

    “不行……姐姐……姐姐也要，也要一起過來。”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漆黑的手臂從她的四周鑽出，環住了學姐的身體。

    夏淵癱坐在地麵上，看著那些靈魂伸出手，將學姐一步步拖入了汙穢的混沌。他們看起來對這個新加入的成員相當滿意，不少蒼白的麵孔上都浮現出了機械的笑意。

    “現在……是你了……姐姐。”

    那隻木偶又開始活動起來。它邁起步子，一步步開始逼近夏淵。夏淵趕緊連滾帶爬地撲倒林遠湘的身邊，躲到他的身後。

    “救我……林遠湘……救我……”

    林遠湘看著那個數人高的靈魂聚合體，兩腿也有些打顫。他在腦海裏開始回憶恐怖片裏的那些降妖秘術，準備來檢驗它們是否靠譜。

    據說，怪物都很害怕人的口水。不少人會在犯忌諱後吐幾口唾沫，就是想要來憑此驅邪。正巧自己從剛才為止就憋著一口濃痰，有了這等輔料的加成，想必威力必將更添三分。

    “好吧……這是你逼我的……學姐，對不住了。”

    他喉嚨一使勁，把唾沫吐到了人偶頭上。看起來似乎的確奏效，那人偶立刻就成了醉漢走路，失去了平衡一般開始在原地打轉。

    那些靈魂都開始尖叫起來，驚恐厭惡仿佛吃了一顆臭瓜一般。

    “臭小子……我，我要宰了你！”

    他們咆哮著開始加快腳步衝向少年。唾沫作戰看來並未奏效。天知道電影裏有多少是能拿來實戰的真家夥。

    “我看我們還是跑吧。”

    他抱起夏淵，和她成了一對亡命鴛鴦。沉重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街道裏回響，詭異而恐怖至極。

    他看向懷中的夏淵。手臂上傳來的虛幻與輕盈的觸感，讓他明白，眼前的這個女孩已然真的死去。

    這段旅途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一顆碎石給徹底打斷。林遠湘連人帶鬼甩出去數米遠，最終頭部撞上一堵圍牆，眼裏直冒金星。

    他迷茫地注視著，昏暗的視線裏，越來越靠近的木偶，絕望到了崩潰的邊緣。那些靈魂高興地張開血盆大口，為即將加入的兩個新同伴開始騰出位置。他們的身體扭曲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個幽深的漩渦。

    他閉上眼睛，等待死亡，夏淵則早已嚇得花容失色，蜷縮在牆角，瞪大了眼睛。

    “呐呐，看來小學弟的修行還是不夠呀。”

    學姐的聲音突然從靈魂裏傳了出來。一隻白皙的手掌猛地探出靈魂間的縫隙，硬生生地撕出了一道巨大的破口。留著黑色長發的美麗少女，身穿優雅的黑色舊式校服，從一片昏黑裏探出身子，腳尖輕點在虛空。輕盈的身體輕而易舉躍出縫隙，落到了開闊的地麵上。

    “我看，要是把這東西打散，把你們這些怨魂一下子都釋放到外麵，也不太妥當，所以還是先做一個封印。”

    她掏出一張泛黃的符紙，向前拋出。符紙在空中掄過兩圈，接著微風貼到了木偶的頭上。

    木偶的眼睛立刻失去了所有光澤。它一動不動地、僵硬地跌回了地上，那些靈魂也都不見了蹤影。

    “好了，結束啦。學弟，你覺得怎麽樣呀？”

    她回頭看向林遠湘，此時後者正靠在牆邊，揉著自己酸脹的太陽穴。夏淵坐在牆角，看向學姐的視線恐懼又敬畏。

    “喂，我和你講話在呢。”

    “啊……是嗎，那可能還不錯吧。畢竟也是鬼嘛，總會比我們這些人靠譜。”

    “嘻嘻，那還謝謝你誇獎了。”

    “隻是莫名其妙冒出來，很容易把人嚇一跳。”

    學姐抿住嘴唇，微笑著不說話。

    遠方，傳來了久待的警笛。警車拖著閃爍的燈光，一路呼嘯著趕往。

    “對了，這件事差點忘了。”學姐對林遠湘說，“因為木偶被我收服了，所以現在死循環也解除了。”

    “什麽意思？”

    “總之，就是外麵的人可以進來，裏麵的人也可以出去了。”

    “那我們也趕緊走吧……這個地方我一秒也不想待了。”

    “那你要怎麽解釋呢，那個女孩的屍體？”

    學姐抬起手，指向二樓窗戶前少女扭曲的肉體。

    “你難道不想救救她嗎……比如說，讓她再活過來之類的？”

    林遠湘這才重新想起自己前來的理由。他看向一旁少女的魂魄，又看向學姐：“你有辦法？”

    “辦法嘛，總是有的。比如說這個。”

    學姐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黑色的藥丸。

    “這是還魂丹，每過三十年才有極低概率生成一顆的稀罕物喲。用這個可以強行召回死者的魂魄，讓他們強行附在屍體上。”

    “那樣算是真正地複活嗎？”

    “不能算吧……這樣複活的人也不過是僵屍而已。但總比沒有好吧。我現在可以重新把死循環建立起來的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吧。畢竟你和我簽訂了那個什麽鬼契約，我總是要對你負點責任的。”

    “你怎麽想的呢？”林遠湘轉向一旁沉默的夏淵。隻見她抬起頭，用手支起下巴，猶豫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我……我現在還不想就這樣死掉……畢竟……畢竟我還有很多事都沒有做……”

    她看向林遠湘，林遠湘看向了學姐。學姐談了一口，拋出了手裏的藥丸，叫林遠湘接住。

    “那就趕緊去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和夏淵慢悠悠地飄上了樓。林遠湘隻能走樓梯上去。

    進入房間後，夏淵那具死狀極慘的屍體，還是讓林遠湘十分不適。死者生前脊椎和脖子幾乎被人殘忍地扭轉了整圈，破碎的衣櫃門插在後背裏，任憑鮮血噴的滿地。衣櫃中還留下了一塊小小的空間，看起來應該是夏淵生前短暫躲藏過的地點。殘忍撕碎的衣服混雜著新鮮的肉塊和血跡，向人們傾訴了不久前才發生的駭人慘景。

    他遲疑片刻，半閉上眼睛，將藥丸塞進了夏淵嘴裏。身後，夏淵的靈魂幾乎在同一時刻便消失不見了。

    青綠色的屍體動了起來。夏淵扭動著變形的身體，腦袋垂在後背上，緩緩坐了起來。破碎的內髒順著背部的破口漏了出來，在慘白的月光裏尤為恐怖。

    “這……”

    林遠湘扭過僵硬的脖子，看向學姐。學姐無奈地攤攤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這是極限了……死亡肉體的修複畢竟沒法靠丹藥來完成嘛。”

    夏淵扭動著自己歪曲的身體，一瘸一拐走到了鏡子前。看見自己現在這幅不人不鬼的可怕樣子後，嚇得不禁開始大叫。她捂住眼睛，可惜哭不出來一滴眼淚。

    “我……我這是怎麽了……這樣以後還怎麽見人呀！”

    她說的並不錯。現在擺哪個正常人見到她的樣子，都一定會嚇破膽。這一切也都是多虧了那個扭曲了幾乎一圈的身體，那個向後彎折了九十度的腰板，以及那顆幾乎垂到背部中央的腦袋。

    “哇！要知道這個樣子我就不活了！還不去死了好！”

    “別慌，別慌，我可沒說完全沒有辦法修複來著。”學姐靠在牆上，把玩著那隻木偶，對夏淵說，“隻是用不了丹藥而已，還有別的法子呢。”

    “啊，真的嗎？”

    夏淵掉在半空中的腦袋晃了晃。學姐看到她這個樣子，不禁噗嗤笑出聲。

    “就是靠這個了。”

    她舉了舉手裏的木偶。修長的手指伸進頭頂的破窟窿，從裏麵抓出一隻靈魂。

    “這些東西上麵的怨氣很重，正好可以當做滋補僵屍身體的養料。你隻要每天吸收一些裏麵的怨氣，應該很快就可以恢複正常了。”

    “真的嗎？”夏淵不相信地看向那個殺死了自己的人偶，心裏矛盾。

    “不過，你現在肯定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了。你趕緊和你爸媽打個電話，說搬去學弟家裏住一段時間吧。不然他們看到你這個樣子，指不定就先嚇死了。”

    她對林遠湘眨了眨眼。

    “開什麽玩笑？我可是和我姐姐住在一起的，被發現了可了不得了。”

    “那可就沒辦法了……畢竟這事情已經發生了，總不能讓她滿街亂跑，去嚇唬其他人或是被抓起來吧？反正現在夜還比較深，你偷偷帶回去，姐姐也發現不了的。”

    她戳了戳林遠湘的腦袋。

    “照顧她的事情我會幫你負責，你隻需要提供一個躲藏的櫃子就行了。真是的，誰叫我攤上你這個事情呢。”

    林遠湘沒有理由反駁，他隻好同意。於是，一人一屍一鬼，組成了一隻史無前例的、滑稽可笑的隊伍，趁著夜色，翻過窗戶，溜回了少年的房間。剛才的那些警察還在循環裏來回打轉，幸虧夏淵想起，給他們打了電話賠禮道歉，並讓學姐取消了循環，否則他們可能就要在那個無窮的世界裏一直生活到永遠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