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姐弟
字數:5032 加入書籤
談競不知道嶽時行是如何從一連串的菜譜中確認周嚴己之罪行的,但他能認可,就比自己想辦法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舉證好得多。
“社長有什麽打算?”
嶽時行沒回答,反而反過來問他:“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談競道,“將他開除了?”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笑容複雜又苦澀。
嶽時行道:“如果你覺得他不能留,那就以我的名義開了。”
談競沉默了很久,輕輕點頭:“那就開了吧。”
嶽時行上下打量他:“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怎麽回事?”
談競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想起自己在政保局遭遇的那場鬧劇,他本想打個哈哈將這個問題混過去,但臨張口時,卻又鬼使神差地問:“當年社長追求師娘的時候,是看上她哪點?”
嶽時行沒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也跟著愣了一下:“我?她?”
他放聲大笑起來,饒有興致地湊到談競跟前:“你看上哪位小姐了?”
談競隻覺臉上發燒,尷尬地連連擺手:“罷了,社長不願回答,就當我沒問。”
“這有什麽不願回答的。”嶽時行促狹地望著他,“‘追求’這麽時髦的詞,是為你們小年輕發明的,而我這種人呢,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我沒有追過你師母,她是家慈做主,為我選定的媳婦。”
嶽時行不狎妓不納妾,在民國如今一眾有身份的人裏,算是個清流。因此談競又問:“那麽您看上她哪點?”
嶽時行頓了一下,仿佛是經過一番思索後才回答:“沒什麽看上看不上的,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的時候沒動心思,都這把年紀了,難道要再娶小不成?”
他說著,又教育談競:“妻子麽,最要緊得是尋一個能分擔的人,外麵那些女人縱有千好萬好,卻隻有在你好的時候,她們才好;等你不好了,哼哼,瞧著吧,你還沒倒台,她們飛得就比林子裏驚起的鳥還快了。”
談競微笑道:“社長算是濱海頭一號專情人了。”
“專情實在談不上。”嶽時行倚在枕頭上,目光悠然,“年輕時困於生計,無暇想風月之事,隻一心與你師母相互扶持著過日子。待生計不愁了,枕邊的女人也已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現在若再去同那些個女子牽牽扯扯,就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像是帶著自己太太去嫖妓。”
談競大笑:“如今帶著自己太太去嫖妓者,可不在少數。”
嶽時行輕蔑地笑了一下:“那些人哪來的太太?隻不過一人一個黃臉婆罷了。”
談競歎道:“社長與師母真可以稱得上是夫妻的典範了。”
嶽時行瞧著他,興致勃勃:“行了,你問的,我都答完了,現在輪到你——讓我聽聽是哪位小姐有這麽大的能耐,竟將你談副社長斬於石榴裙下?”
談競大窘:“沒有,真的沒有。隻不過是今日……”他咬咬牙,道,“今日偶然聽人談起,說有位小姐寄情於我,頗感詫異,又見社長對師母故劍情深,所以才起了這個話頭。”
嶽時行失望地靠回去:“以你的樣貌學識,得小姐寄情不應該是平常事麽?哪家小姐寄情的?”
“為著她清譽考慮,還是不說了吧。”談競道,“況且這也是從第三人口中得知,萬一會錯意,也是個麻煩。”
嶽時行笑模笑樣的:“看來你對這個小姐的確有想法,所以才如此上心。”
談競一驚,趕緊否認:“沒有,我同這位小姐並無接觸,在為數不多的會麵次數裏,也有一半是不怎麽愉快的……”
嶽時行打斷他:“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麽?你心裏是不是這麽覺得才要緊。”
談競鬱鬱道:“問我的是您,不讓我說話的也是您,什麽話都讓您說了。”
嶽時行朗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擺手:“好好,你說,我不打斷。”
談競道:“不說了,又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說了您又要瞎猜。”
嶽時行道:“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你什麽風月情事,但你這把年紀,是否也應該成個家了?”
談競爽快點頭:“待我找到能同我相互扶持的女人,定然邀請社長做證婚人。”
嶽時行恨恨道:“你就會用話來搪塞我。”
談競笑起來:“我是發自內心的,隻不過相互扶持的不好找。”
這話也是用來糊弄嶽時行的,因為他根本沒有談婚論嫁的自由。對於隱蔽戰線上的戰士來說,此身已許國,談何再許家?或許在未來的某一日,“談太太”這個名號,還要用來替某位戰友隱藏身份。
但……如果有個機會可選呢?談競想,亂世中能有個相互扶持的人,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幸運。他想到這裏,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心裏藏著太多秘密,連睡覺都不能安枕,一個連做夢都要高度警惕的人,想找的也隻是能扶持他的人,這樣單方麵的索取,有什麽資格稱之為“互相扶持”?
他同嶽時行一起吃了晚飯,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回自己家。一個穿旗袍的女子立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墨綠色的香雲紗旗袍使談競想起小野美黛,因此多看了一眼。
女子掀起蒙麵的帽紗,向他點頭:“談記者。”
談競大驚失色,這人竟然是於芳菲。
他下意識後退兩步,並且四處張望。這個無意識的動作讓於芳菲的表情黯下來,以嘲弄的口吻道:“怎麽,談記者總不至於是在怕我毀了你的清譽。”
談競尷尬地摸摸鼻子:“於科長誤會了,我隻是……沒想到您會大駕光臨。”
於芳菲聘婷地站著:“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談競猶豫了一下,他家裏還有個枝子,不知道這會走了沒有。
枝子是小野美黛找來替他傳遞消息的,她仿佛是隻受命於小野美黛,因為談競發現,她甚至聯係不到左伯鷹。在小野美黛入獄後,枝子頓時無所事事起來,成了一個真正的鍾點工。
“您有什麽事情,就在這說吧。”
“你是怕我知道你住哪一戶?”於芳菲盯著他,“我在樓下等你,隻不過是不想唐突你。”
談競更加尷尬:“不是,寒舍簡陋,恐怕薄待您。”
“我不介意。”於芳菲道,“上樓去吧。”
談競皺起眉:“為了於科長的清譽考慮,還是在這裏說吧。”
於芳菲忽然冷笑一聲,語氣變得尖銳,像受到驚嚇的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刺:“談記者大可放心,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逼你娶我。”
她頓一下,又補充一句:“我知道你瞧不上我。”
談競淡淡道:“您多慮了,什麽都不會發生。”
“你想在這說?好。”於芳菲眉眼冷下來,滿臉冷笑,“我知道今天為什麽去找我,李嶺死了,在他死之前,曾經當眾倡議你們報紙刊發日方秘密實驗的文章,你覺得他死於政治暗殺,以為是我做的。”
談競沒有說話。
“我來告訴你他為什麽要死。”於芳菲走近他,“育賢學院校舍裏被人扔了土雷,當場炸死了三個小孩子。”
“那不是他做的。”談競道,“那天在報社,他是第一次看到那篇文章。”
“我知道不是他,”於芳菲道,“但他仍然該死,因為他反對帝國的實驗。”
談競對麵前的人感到無話可說,帝國的實驗沒有在她身上進行,她便以為她是受益者。
“我好奇得很,於科長,你很推崇帝國,為什麽?”
於芳菲冷眉冷眼:“我阿瑪和額娘……”她頓了一下,改口道,“我父親母親,還有我很多兄弟姐妹,都死在那些所謂的革命黨手下。”
“我知道他們要革前清的命,可我家,我阿瑪隻是個閑散宗室,沒有功名,也沒有權力,隻不過是因為多了一句嘴,支持複辟,就被他們暗殺了。更可惡的是,他們殺了我阿瑪還不夠,竟然還殺了我母親和我娘,一家子女人和孩子,隻不過是想去滿洲討個生活,這有什麽錯?我們家已經賠了一條命給革命黨了,他們還不知足?”
“等一下,小姐。”談競打斷她,“當年在京從事刺殺最有名的人,似乎正是你們現在的主席,你反對你們主席,但你卻在他麾下效力。”他攤了攤手,“我搞不清這其中的行為邏輯。”
於芳菲冷眼看他:“你不必用這嘲諷的語氣說話,當年事情發生後,我就調查過了,那些刺客受命於重慶的那個人,他們甚至逃脫了製裁,至今都在逍遙法外。”
“我不會放過這些人的。”她咬著後槽牙,一字一頓,“每一個人,我都不會放過他們。”
談競聽著她這些話,隱隱覺得不對,偽滿康德皇帝溥儀在1934年於滿洲登基複辟,可早在1931年時,重慶那位就已經命令東北守將張漢卿撤出東北,將三省拱手讓給日本人。既然早就已經奉行了不抵抗政策,那他又怎麽會在1934年突然出手,攻擊一群幾乎於喪家之犬無異的宗室女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