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綿穀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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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芳菲停下來,看著談競,像是在等待他回應,但談競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她再度開口,“但你不能冤枉我,我認為李嶺該死,但他不是我殺的。”
    “他已經死了。”談競語氣淡淡,“是誰殺的,還有意義嗎?”
    “你認為有意義。”於芳菲走近他,“還是你認為隻有在凶手是我的時候,才有意義?”
    談競後退,避開她的眼睛:“這樁案子,隻有在作為凶殺案成立時,才值得追究真凶。”
    於芳菲垂下眼睛,氣若遊絲地笑了一下:“你下午來找我的時候,那個表情,像是要將我千刀萬剮,因為你以為是我殺了李嶺,可現在又來說凶手是誰都毫無價值。”
    “下午的時候,我還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死於政治謀殺。”談競正色,依然避開她的眼睛,“一時失態,深感抱歉,請您原諒。”
    於芳菲盯著他:“如果我不原諒呢?”
    談競又重複了一遍:“很抱歉。”
    於芳菲道:“我原不原諒都無所謂,因為你不在乎。”
    她像是非常傷心似的,整個人都垮下來:“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談競……”
    “於科長是帝國的棟梁,我怎麽會瞧不上您?”談競打斷她,“您今天可能工作繁忙,有點累了,不如早點回去休息。”
    於芳菲像是被摁了開關一樣,良久無言。她盯著談競,可談競卻不看她,兩人沉默著對峙良久,她終於敗下陣來,低聲道:“你可真可惡啊,談競。”
    她終於不再糾纏,轉身離開。談競鬆了口氣,轉身準備上樓,接著想起上次他同於芳菲看電影回來,被金賢振截在半路的情景,不由得下意識向周遭瞟了一下,隨即苦笑,覺得自己真是被這對兄妹嚇到了,草木皆兵的。
    他走進公寓樓道,踏上階梯,轉過兩個彎,一陣青煙從樓上飄下來,正好撲到他臉上,是雪茄的味道。
    談競在轉彎的平台上頓住腳步,直直看向自己家門口。金賢振正倚在欄杆上,皺眉盯著嘴上的雪茄,用力吸了一口氣,圓圓的煙頭像月球表麵一樣,亮處突出如高山,暗處沉沉如深潭。
    “這批貨,真是買搭了。”他將雪茄從唇上拿下來,咕噥著抱怨一句,看到談競,還對他揚了揚雪茄盒,“來一支?”
    譚晶皺起眉:“你在這兒幹什麽?”
    “我發現你對我越來越不尊重了,對我姐姐時好歹還稱個‘您’,輪到我就是一句語氣不善的‘你’。”金賢振道,“見你唄,還能幹什麽,難不成專門來給你讓煙啊。”
    “我不抽煙,”談競道,“有什麽話,趕緊說。”
    “都到家門口了,進去坐坐都不行啊?”金賢振道,“你們家那個日本小保姆已經走了,你不用擔心。”
    談競一驚,目光像利劍一樣,刺破了渾濁的空氣。金賢振絲毫不以為意,仍然笑嘻嘻地看著他:“厲害啊談記者,都是中國人給日本人當保姆,輪到你竟然反了過來,你也算是給我們中國人長臉。”
    “你既然知道我家有日本人,那應該也知道,在我家並不適合說話。”談競道,“所以有什麽事,現在就說,說完趕緊走。”
    金賢振歪著頭打量談競,臉上帶著笑,語氣卻是咬牙切齒的:“你可真是個王八蛋啊,談競。”
    他捏著煙從樓上走下來,站到談競身邊:“我姐姐那樣的美人,即便是在皇族裏,也是數一數二的,這樣的人你都能作亂不亂,我真是不知道該氣你還是誇你。”
    “皇族裏本也沒多少美人。”談競冷冷地接口,“況且你金科長上回才持槍警告我,讓我離你姐姐遠點,所以這個美人,我消受不起。”
    “你不是在跟我記仇吧?”金賢振做作地大驚失色,“警告你,又不是真打你。”
    他說著,將手搭到談競肩頭:“我呢,回去想了想,改注意了,覺得有你這麽個文人做姐夫也不錯,所以來跟你賠禮道歉,希望你能對我姐姐好點。”
    談競皺著眉想把金賢振的手甩下去,但他胳膊上用勁,掛在談競肩頭,就是不鬆手,談競力度和動作幅度越來越大,一個不注意,手指挨著雪茄頭擦了過去,頓時被燙得“嘶”了一聲。
    “你看你看,好好說話不行麽,非要動手,躺著了吧。”金賢振將雪茄換到另一隻手上,依然勾著談競的肩頭,“說實話,我是被我姐感動了。你看她吧,這麽多年,活得像個男人,沒穿過裙子,沒買過旗袍,就為了見你談記者,還專門去找裁縫做旗袍,談記者,你是把她從男人變成了女人啊,你說這我如果再棒打鴛鴦,那我也太不是人了。”
    談競覺得驚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於芳菲這種蛇蠍美人盯上的,但被她盯上絕非一件好事。那是個有執念的瘋子,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他不願同她有任何牽扯,包括工作上的。
    金賢振還在同他勾肩搭背,看起來非常親密,仿佛是極好的朋友,或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們去喝一杯,我跟你說說我姐姐,嗯?”
    “不了,”談競又想推開他,“我對你姐姐沒有興趣,也沒有想法。”
    “不是吧,老兄!”金賢振大呼小叫,“我姐姐那樣的美人你都沒興趣,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啊,還是你對女人沒興趣,喜歡男人?”
    談競瞟了金賢振一眼:“如果我喜歡男人,那你做這副形容,豈不是自投羅網。”
    金賢振迅速將手收回去,談競剛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忽然又搭了過來,一臉痞笑:“算了,我姐不行那就我上唄,反正誰都不吃虧。”
    談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刻動手想將他甩下去,然而金賢振的胳膊就像一根鋼筋,肌肉繃得緊緊的,掛在他肩頭紋絲不動:“如果你不想出去,那就在家,我叫人送酒來,你想喝什麽?我前陣子弄到一批紅酒,說是法國的,沒想到法蘭西都打成那樣了居然還能產紅酒,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咱們一起嚐嚐?”
    “我同你出去!”談競立刻道,他沒注意自己的思路已經被金賢振帶著跑了。
    “那就去出去!”金賢振答應得無比爽快,雙手搭在他肩上,推著他下樓,“有家館子你可一定得嚐嚐,我每回帶人過去,人都讚不絕口。”
    談競一直被他推到樓下才反應過來,又站住腳:“金科長,我自問我沒有得罪過你,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你沒有得罪過我?”金賢振臉上還是笑的,眼底卻冷了下來,“東陽飯店裏我幫你頂了一條人命,這還不夠你陪我喝一頓酒的?”
    談競隻覺得他渾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收緊了,汗腺裏開始分泌冷汗,想起那天金賢振扇他的那一耳光,力道之大,險些將他耳膜打穿。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談競想不通他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的,那天的行動誰都沒有說過,完全是自己的決定,可他竟然知道!
    談競的眼睛裏立刻豎起銅牆鐵壁,他穿著長衫,手移向下襟口。金賢振猛地握住那隻手的手腕,唇角還是勾著的:“我沒開車,我們叫黃包車過去?”
    談競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兩秒鍾,點頭道:“好。”
    金賢振滿意地笑了,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依然沒有鬆開。
    “館子在哪?”
    “新朝戲院對過的大正飯店。”金賢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