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幕後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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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飯店最早是一家晉菜館子,老板是山西人,親自掌勺,味道一絕,吸引食客眾多,因此越做越大,又聘進了杭菜師父和魯菜師父,如今已經是名噪一時的大店。
金賢振找了個大廳裏的偏僻角落,點菜的時候還征求談競的意見,談競吃飯沒有忌口,因此就無可無不可,況且他們本來也不是為了吃飯。
服務生為他們倒上水,拿著菜譜下去了。金賢振將目光轉向談競,沒有急於開口,仿佛是在挑選一個合適的開場白。
“我姐姐吧……”他手指搭在杯口上,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個好人。”
談競半晌無語,他看金賢振一眼,意思是“原來你也知道”。
金賢振又沉默了一會,自己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姐姐在濱海號稱‘蛇蠍美人’,這事兒你肯定知道。”
談競道:“我對於科長毫無不軌之心,你不必在此多費口舌,我沒有娶妻或是談朋友的打算。”
金賢振道:“你是因為我姐姐是蛇蠍美人,所以對她毫無想法,還是就對她這個人毫無想法?”
談競回答:“對她這個人毫無想法。”
“那就是不在乎她那個諢號了。”金賢振看起來很滿意,“沒關係,你同我姐姐沒有接觸,自然沒有想法,興許你們多相處相處,你就有想法了呢?老兄,不是我自誇,我姐姐是個好女人,誰娶她誰有福。”
談競捏著杯子,愣了半天,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話,無奈地將頭扭到一邊。
但金賢振絲毫不以為意,他先前叫的紅酒送上來,卻沒有送上高腳杯,金賢振不挑禮,就湊活倒在茶杯裏,推給談競:“我姐姐的閨名,叫顯玶,王字旁的玶,是一種玉的名字。”
他一邊說,一邊用食指蘸著酒,在桌子上寫下那個字:“很會照顧人,雖然是個格格,但洗衣做飯補衣裳,隻看嬤嬤做幾次就能學會。”
談競道:“皇族還要自己幹活?”
金賢振笑了一下:“皇族的命不比平民的命貴出多少,人都沒用,一個皇族的身份還能讓我們翻了天?又不是溥儀那小子,甭管自己是不是廢物,皇帝身份都能撐著他活得像個人。”
談競沒有說話,顯然,他們現在是有用的人了。
“你說,如果世道好,誰想去殺人,又不是心理變態。”金賢振舉起杯子,向談競示意,談競捏著杯子別扭半秒,還是舉起來跟他碰了一下。金賢振咂了一口酒,發出一聲響亮的“嘖”,這是一個失禮的動作,但他做來卻絲毫不覺粗俗。
“我姐姐如果生在好時候,就算不是格格,而是個普通農戶家的姑娘,也絕對是能叫十裏八鄉的小夥子們爭破頭的大妞。她長那麽漂亮,人又聰明,如果上學,那就是個女先生,如果不上學,也是個手腳伶俐,能幹活的媳婦,”他看著談競,眼睛閃閃發亮,“我這麽說,你信不信?”
同於芳菲比起來,談競對金賢振更感興趣。這個汪偽特別行動科科長專門負責抓捕地下黨和所有威脅政權的人,他手裏握著足夠的,能夠置談競於死地的證據,但他不僅沒有用,甚至還在有意幫忙隱瞞。
他到底是什麽人?
金賢振看著談競,又問了一遍:“你信不信?”
談競敷衍地點頭:“信。”
“你不信。”金賢振笑起來,將杯子裏的紅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續上半杯,“你覺得她是個女魔頭,殺人不眨眼。”
談競抱怨道:“不說你非要問,說了你又不信,那你問什麽?”
“想看看你會不會跟我說實話。”金賢振道,“不過沒關係,你不說,我不怪你。”
談競失笑:“那我還要感謝你?”
“不客氣!”金賢振猛地一揮手,對他舉起杯子,“都在酒裏了。”
兩人碰了一下,談競隻沾了一下嘴唇,而金賢振卻一飲而盡。他又為自己續杯,卻並不勸談競的酒。
“不知道談記者有沒有經曆過求生這件事?什麽樣的求生都可以。饑荒的時候跟人搶吃的,或者上戰場去拚命,反正就是跟牛頭馬麵臉對臉的那種。”
談競仔細思索了一下,他雖然一直在刀尖上過日子,卻也始終同死神中間隔了一層紗,因此搖頭:“沒有。”
金賢振慢悠悠地笑了笑:“跟鬼差麵對麵的時候,如果狠不過他們,是會沒命的。可人如果比鬼還狠,你說……她還能被叫做人嗎?”
他說完這句話,抬起眼睛凝視談競,談競與他目光相接,兩人都沒有說話。金賢振唇角還勾著,但眼底藏著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深切悲哀。這次是談競主動舉杯,他想說點什麽,喉頭滑動半天,卻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
“我是在九歲的時候,和一群宗室子弟一起去日本上學的。我們那一批,約莫一共有二十七八個人,當時我們家隻選了我和我姐姐,沒選別的兄弟。我額娘……就是我媽,高興得很,覺得我們比正房嫡福晉膝下的孩子有本事,所以才獲選。她像過節一樣為我倆準備遠行的東西,叮囑我好好學習,掙個功名,將來有出息了,給她蔭個誥命。”他說著,眯著眼睛笑起來,輕輕歎了口氣,“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那陣子真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喝幹杯子裏酒,伸手拿起酒瓶,卻發現一瓶紅酒早已經空了,談競見狀,揚手招來服務生,又為他叫了一瓶酒。金賢潦草地道一句謝,接著說:“當時我們都沒覺得去日本是壞事,那時肅親王家的女兒,就是現在的滿洲國安國軍總司令金碧輝已經在日本呆了很久,我們見過她寄來的相片,看起來很不錯。你知道當時前清已經不行了,皇帝都是泥菩薩,宗室更是朝不保夕,去日本算是絕境裏的一條路,讓人不得不走……”
金賢振姐弟去日本的時候,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他們在中國接受了簡單的日文教育後,便踏上一衣帶水的鄰邦土地。
“那時我將它視作一個好機會,可以博取功名,光大門楣的機會,因此非常激動。其實不僅是我,與我一同前往日本的所有宗室子弟,都將它視作一個機會。”
他的眉毛低下去,聲音也低下去,到最後就慢慢地微不可聞——或許他並沒有說話,隻是在沉默,但這沉默也像是訴說,畢竟有些事情,是語言形容不出來的。
“我在男校裏學習,我姐姐被分到女校。我進學園十幾天,就把她忘光了,你想想,十歲大的男孩子,生於內宅,養於婦人,能有什麽大見識?猛一到日本的花花世界,整個人都被震撼了。看到日本的現狀,我對他們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更加深信不疑……我是那些宗室子弟裏學得最好的。”
在金賢振春風得意時,於芳菲卻正在苦海裏掙紮。日本人培養金賢振是為了培養為日效力的走狗,而於芳菲則純粹是為了控製他才被選中,但不幸的是,她在做金賢振的姐姐時,還擁有一張五官姣好的臉,這是女人的大幸,同時也是大不幸。
“一個漂亮的女人,如果沒有其他用處,那麽她唯一的價值就是漂亮……和女人。”金賢振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握酒杯的手微微發抖,關節泛白。他沒有將其中的事情挑明,但並不妨礙談競聽懂那些隱晦的暗示——他為金賢振斟上酒,對他舉起杯子。
“31年的時候,擁立溥儀複辟的事情進入籌備階段,我們這一批人也要準備回國了。後來想想,其實在日本那段時間,什麽富國安民,興政安邦的真本事都沒學到,隻是被塞了滿腦子被他們灌進來思想,如果我們這幫人真的回去執掌中樞,那可真是場災難……不,沒有如果,他們其中的一些人,如今的確在滿洲。”
談競問:“那你是怎麽到濱海來的?”
“我見了我姐姐,她就像一盆冰水,澆在我那滿是軍國主義思想的腦袋上。我不敢想象什麽樣的教育會讓一個閨秀變成……那個樣子。”紅酒的醇厚口感澆不了這份代價巨大的愁,金賢振又將雪茄摸出來,捏著打火機的手抖如篩糠,他臉上裝的一派鎮定,但那隻手卻不慎泄露了內心的真實情緒。
談競從自己口袋裏摸出一盒火柴,默默劃著,替他點燃那支雪茄。他像個老煙鬼一樣深深吸了一口,噴出來的青煙像噴出來的血,沉沉地向地麵墜去。
“她把我從那個深淵裏拉出來,但自己卻掉了進去。”金賢振道,“你知道日本人當初為什麽選她與我一同赴日?因為她是我姐姐,如果我不聽話,他們可以用她來威脅我。”
“我把我姐姐害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