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激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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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將喝醉的金賢振送回住處,金賢振的酒量其實遠不止於三瓶紅酒,但他有意作出酩酊大醉的姿態。談競不知他酒量深淺,又不能將他扔在飯店不管,隻能自己付了飯錢,在服務生的幫助下架著金賢振往外走,叫黃包車送他回家。
    他們從那個偏僻的角落一路走出去,大正飯店對麵就是新朝戲院,準備去看戲的人大多選在這裏用餐,因此一個大堂烏央烏央,多數都是年輕人。談競架著金賢振走出去,廢了好大的勁才從他嘴裏問出住址。
    於芳菲在樓道裏聽到金賢振醉酒後的說話聲,他在絮絮叨叨地說自己姐姐的種種不易,說她就像一根燕麥,就算是被強風吹折腰杆,也能自己掙紮著爬起來。她從來聽不得這樣的話,聽了胃裏就泛酸水,因此疾步走到樓梯口嗬斥:“胡說八道什麽!”
    談競扶著金賢振轉過來,兩人猝不及防地隔著一段台階打了個照麵,雙雙都是一愣。於芳菲的唇角動了動,像是要對談競微笑,但那個笑容還沒有展開,就像被倒春寒凍住的花蕾一樣敗了下去。
    “舍弟失禮,給您添麻煩了。”她居高臨下地端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子,冷若冰霜地向談競點頭,“把他送到這兒就行了,您請回吧。”
    金賢振緊緊盯著談競臉上的表情,心裏想被一個弦揪起來一樣高懸著。他給談競講了一整晚於芳菲的辛酸往事,期望那些故事能激起談競對她哪怕一點一滴的憐憫憐愛之心。
    談競對於芳菲輕輕頷首,扶著金賢振走上那段台階,和顏悅色地對於芳菲道:“他太沉了,你自己怕是扶不動,我將他送進去就走。”
    金賢振鬆了口氣,安心閉上眼睛裝醉。於芳菲神色複雜地為談競開門,看著他將金賢振放到床上,鬆了口氣,然後禮貌地提出告辭。
    金賢振以為於芳菲起碼會留他喝杯茶,但她什麽都沒說,其實自從她見到談競,統共就隻說了一句話。
    關門聲從客廳傳來,金賢振從床上一躍而起,推開臥室門走了出去。於芳菲正坐在客廳裏發呆,看到他,還有點驚訝:“你沒喝醉?”
    “你為什麽不留他?”
    於芳菲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晚上見了談競,你跟蹤我?”
    “下午出了那樣的事情,我不可能不找他,所以隻是湊巧二醫院。”金賢振自己燒上水,走到客廳裏,審視著於芳菲的表情,“你怎麽了?”
    “同談競分開後,我遇到一個人……”於芳菲毫無保留地將她和棉穀晉夫的對話轉述給了金賢振,還興致勃勃地將自己新的日文名字寫給他看,邀請道,“你我是親姐弟,我可以將這個姓氏分享給你。”
    “謝謝,但還是算了。”金賢振擺擺手,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思索道,“他殺了李嶺,然後嫁禍給你,現在又讓你查談競,姐,你要當心被他當槍使。”
    “當槍使有什麽不好?”於芳菲滿不在乎道,“有些人想做槍,還沒有那個資格。”
    金賢振半晌無語,隻能問:“你想怎麽查?”
    “派人跟蹤他,”於芳菲道,“他如果是地下黨,就一定會有接頭人,到時候就把他們連鍋端。”
    金賢振看著她:“如果被他知道……”
    “如果他我們的人,那被他知道了也沒有什麽所謂。”於芳菲道,“我隻是跟蹤他,又不是害他。”
    金賢振苦笑:“行吧,你自己看著辦……你準備派幾個人?”
    “報社附近一個,公寓附近一個,還有幾個每天貼身盯梢的。”於芳菲道,“公寓和報社設點,貼身盯梢的劃分區域,他時不時會出入市政廳和領事館,這兩個地方分給兩個人負責,還有別的地方的,就找個苦力模樣的人,不引人矚目。”
    金賢振點點頭:“你人確定了,發個名單給我,我這邊注意規避一下,別自己人抓了自己人。”
    於芳菲絲毫不疑有它,爽快地點頭應了下來。
    她來尋金賢振的目的已經達成,但卻沒有告辭的意思。金賢振知道她還有話要說,沒準是關於談競的,便給她倒上茶,擺開一副促膝長歎的架勢。
    果然,於芳菲心不在焉地扯了兩句閑話後,便裝作順口一提的樣子問:“談競避我如洪水猛獸,同你倒是挺聊得來。”
    金賢振咧咧嘴:“逢場作戲而已。”
    於芳菲又問:“你們聊了什麽?”
    “說了點以前的事情,”金賢振補充,“關於你的。”
    於芳菲輕笑了一下,轉開目光,好像漫不經心:“我有什麽好說的。”
    金賢振點頭:“的確沒什麽好說的。”
    於芳菲轉回來看著他:“他說什麽?”
    “什麽?”
    “你說了我以前的事情,”於芳菲重複了一遍,問,“他說什麽?”
    “什麽都沒說,”金賢振道,“他隻聽了,什麽意見都沒發表。”
    客廳裏一時沉默,於芳菲沒有說話,卻也沒有露出什麽黯然情緒。天已經徹底黑了,窗外萬家燈火如夜空上的繁星,將城市點綴得熱鬧又喧囂,使人恍然有種天平盛世的錯覺。
    於芳菲突然站起身:“我要走了。”
    金賢振跟著起來:“我送你。”
    “不用,”於芳菲向門口走了兩步,忽然停下,扭過身子問,“你上次還拿槍指他,要他離我遠點,但這次卻又改了主意,為什麽?”
    金賢振沒有立刻回答,他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敷衍於芳菲,因為不管他說什麽,於芳菲都會對那些話深信不疑,她總是這樣,在相信自己想信任的人時,不管對方說什麽,她都不會對此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
    這樣的信任讓金賢振想告訴她真相,他已經同人打過招呼,靠出售日方情報來換取他們對於芳菲手下留情,但那招呼卻隻打了一邊,因此隻能保住她半顆頭顱,那麽另外半顆,就要係在談競身上。
    他對談競大談於芳菲對他的心意,暗示他於芳菲是個有用的人,她對談競的感情是可以被利用的點,談競可以以此為憑借,策反於芳菲。如果他真的起了這樣的心思,那她的命至少可以安全很長一段時間。
    金賢振凝視著於芳菲的眼睛說:“我希望你活著。”
    於芳菲先莫名其妙了一下,隨後對他露出笑容,一個從眼睛裏生出的笑容:“我會活著的,而且會活得很好。”
    金賢振凝視著她的笑靨,想說什麽,但又說不出,因此隻能無力點頭:“那就好。”
    於芳菲在政保局不算個重要角色,但她手段實在太狠,寧可錯殺一萬,也絕不放過一人的行事風格給地下工作者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如果能策反她,那實在是個投入小回報大的工作,地下黨完全不需要她來傳遞或者刺探消息,但有她坐鎮政保局,整個營救工作都會獲得巨大便利。
    談競的確被金賢振說動了心思,隻是這個心思還沒來得及付諸實踐,就被於芳菲在調查他這件事轟了個頭暈眼花。上一秒還對他情根深種的人下一秒忽然開始把他往刀口底下送,這樣的反差真是讓人一時半會轉不過來圈。
    他收縮了自己所有的行動,就連去生煎饅頭鋪都很少和王老板搭話,規規矩矩吃完就走。因此於芳菲的盯梢最終隻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她盯梢談競的同時,談競在盯梢特務機關——這還是他故意暴露給於芳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