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消失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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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主動靠近於芳菲,其實有個一箭雙雕的目的,俗話說燈下黑,他不在於芳菲眼皮子底下的時候,她派人無孔不入地盯著他,但當他主動送上門時,那些人反而都撤掉了。
    他利用了這個小小的缺口,將接頭見縫插針地安排在他和於芳菲會麵的間隙裏,談競現在急需得到於芳菲的信任,然後才能通過她,找出她背後的那個人。
    他今日去接於芳菲看一出日本戲,是一出日文學校的學生們出演的日本傳統能劇。於芳菲對這些晦澀的戲劇欣賞不來,但又不願表現出來,她覺得自己應該熱愛日本的一切,因此極力克製著自己想打嗬欠的欲望,努力著睜著眼睛熬完了那出戲。
    兩人今晚共進晚餐,吃完飯又散著步來戲院,所作所為同尋常情侶無異。不知道他前倨後恭的原因,想要試探他,因此在路過一家洋妝店時揪著他的袖口,想要撒嬌,但語氣與動作卻都生硬不已。
    “我聽說這裏新進了口脂。”
    談競先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隨後點頭:“我陪你去試試。”
    他去給於芳菲買了一管丹祺唇膏,櫃員以為這是對情侶,還恭維了兩句郎才女貌,談競沒有解釋,也沒有否認,隻是道了一句謝,待他包好唇膏,便帶著於芳菲告辭出來。
    於芳菲想問他前後態度差異巨大的原因,卻又覺得這同直接問他“你是否喜歡我”區別不大,她不好意思直接問出口,因此盡搜羅好些無關緊要地話來說。她像是很害怕他們之間又沉默的空檔一樣,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沒話找話。
    談競打斷她,隨口啟了個話題,問道:“你沒有同金科長住在一起,為什麽?”
    “在日本時分開住,回來就習慣了,各住各的。”於芳菲道,“你不必張口閉口‘金科長’,叫他金賢振就行了。”
    談競點點頭,又問:“你怎麽沒有姓金?”
    於芳菲回答:“我額娘是個漢女,姓於,我從她姓。”
    談競嗯了一聲,於芳菲走在他身邊,忽然道:“還有什麽想問的?”
    談競立刻為自己辯解:“我沒有審問你的意思。”
    “我知道,”於芳菲一邊走,一邊扭頭看他,“你想問什麽,盡管問,我沒有什麽是不能讓你知道的。”
    談競看了她幾秒鍾,開口詢問:“為什麽是我?”
    於芳菲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為什麽她看上的人是他,這個問題於芳菲也曾問過自己,並且得到了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答案,因此她從容地答話:“你是被棲川領事認可的人,我知道有很多日本人都很尊重你。”
    談競半晌無言,她最初被日本人選中,是因為她有作為工具的價值,顯然,於芳菲非常明白自己的處境,因此一直在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工具。她的喜怒哀樂都是被人塑造過的,憎恨日本人憎恨的,認可日本人認可的,喜歡日本人喜歡的……就像絲毫沒有自己的心智,也沒有任何獨立思考能力——她的人格被摧毀了。
    他感覺這場對話開始索然無味起來,但於芳菲卻沒有絲毫要告辭的意思,她依然扭頭看他,盯著談競的眼睛:“那你呢?”
    “什麽?”
    於芳菲問:“為什麽是我?”
    談競回應著她的目光,緩緩道:“因為你是你。”
    於芳菲愣了一下:“什麽?”
    “因為是你,沒有別的原因了。”他解釋,其實這根本不能算是一個解釋。
    於芳菲果然沒有聽懂,她疑惑地看著他,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話:“你說明白一些。”
    談競抬起手,仿佛想去握她的手一樣,但最後握住的卻是她的小臂:“金賢振說你從來不穿旗袍,為了見我,專門去找裁縫定做的旗袍,其實這個沒必要。”
    於芳菲皺起眉,依然一臉迷茫:“你不喜歡?那我以後不會穿了。”
    談競說:“你穿旗袍很好看,你可以為自己穿,沒必要因為我喜歡。”
    於芳菲扭頭看他,好像更加困惑了:“我不明白,我以後要穿還是不要穿?”
    談競問她:“你喜歡穿旗袍嗎?”
    “我沒什麽感覺。”她皺眉道,“可以穿也可以不穿。”
    “那你以後可以在想穿的時候穿,不想穿的時候不穿。”談競道,“你可以有自己的喜好,穿不穿旗袍是一件小事情,你總不至於連一件小事情都要服從別人的決定。”
    於芳菲半晌沒說話,她從沒覺得自己是在服從別人的決定,但今天被談競這麽一說,卻恍然驚覺,如果完全不考慮他,那麽她的確不能決定她要不要穿旗袍。
    這是一件小事情,但她就連這件小事情都沒辦法自己做主。
    於芳菲閉上嘴,開始沉默。談競現在確認了於芳菲的確是對他有想法,但這種想法卻很難作為突破點去策反她。於芳菲的腦子就像一個筆記本,上麵記滿了日本人的東西,想要策反她,就必須把這個筆記本銷毀,然後盡力培養她自己的獨立人格。
    他忽然開口:“明天我們可以去一家你想吃的館子。”
    於芳菲的表情愈發茫然,談競停住腳步,拉著於芳菲也停下來,兩人麵對麵站著,他看著她,笑道:“你總不至於連吃什麽都沒有想法。”
    他的笑容刺痛了於芳菲敏感脆弱的神經,她立刻語氣尖刻地反駁:“我當然有。”
    談競沒追問,而是向後退了一步:“如果這是你自己想吃的,那麽我們明日一同去。”
    他著意強調了前半句話,這樣的強調讓於芳菲體會到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還夾雜著些許不舒服的情緒,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她。
    “我要回去了。”於芳菲突兀地開口,“你不要再送我,就到這裏,再見。”
    談競錯愕地看著她:“你自己回去?”
    “我自己能回去,”於芳菲道,“之前沒有人送我,我都是自己回去的。”
    談競又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現在已經很晚了。”
    於芳菲又重複了一遍:“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說著,將談競甩在後麵,轉身向前走去。這條街上的路燈半明不滅,是新市民階層聚居的地方。於芳菲機械地邁著步子,一邊走一邊走神,忽然聽見寂靜夜空裏傳來一聲微弱的哢噠聲,她猛地抬起頭,這聲音她太熟悉了,正是槍上膛的聲音!
    在槍響的同一時間,她聽見談競的叫聲和腳步聲,他從她身後快速跑過來,在於芳菲拔槍的一瞬間抱著她臥倒,滾向路的一側。於芳菲著急地推他,想要將自己的槍拔出來。隱藏在暗處的人此刻開了第二槍,她聽見談競悶哼一聲,一股溫熱的液體噴到了於芳菲臉上。
    “談競,談競!”她放棄拔槍,惶急地在他身上摸索,想替他捂住傷口。
    談競反而從衣襟裏拔槍出來,隨便指著一個方向連開數槍,他抱著於芳菲滾到路邊,迅速找了個掩體準備反擊。於芳菲貼在談競身邊,用手去捂談競後背肩頭的傷口,那不是個致命傷,但她卻依然嚇得臉色發白。談競將她攬在自己身體和掩體之間的空隙裏,舉槍掃視四方,同時低聲叮囑她:“如果交火,你就趕緊逃。”
    “不,我絕不會……”
    “去叫人來。”談競打斷她,“不然你我都要死在這裏。”
    他說著,低下頭來凝視於芳菲,唇邊帶著一抹虛幻的笑意:“不管能不能搬來救兵,隻要你能安全出去,我就放心了。”
    於芳菲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她已經很久沒有掉過眼淚,但此刻,眼淚卻根本不受控製。她反手將談競抱住,整個人貼在他胸膛裏:“你要活著,你一定要同我一起活著。”
    她實在太激動了,劇烈波動的情緒讓她忽略了樓上已經再無動靜,像是那個暗處的刺客發現一擊不中之後,迅速放棄了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