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必死之人的可憐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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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芳菲在醫院守了談競一夜,那枚子彈打的位置很凶險,他被推進手術室,直到後半夜才將彈頭取了出來。
    金賢振趕到的醫院的時候,於芳菲已經不哭了。她跨部門調動了特別行動科的科員,將那條街圍了個水泄不通,開始地毯式搜索。金賢振隔著病房玻璃向裏看了一眼,談競麻藥還沒過,尚在昏睡。他轉過來麵向於芳菲,問:“怎麽回事?”
    於芳菲不耐煩地皺眉,她正壓抑著暴怒的情緒,這一點金賢振看得出來:“有人要殺我,談競替我擋了槍。”
    金賢振臉色鐵青,兩腮咬肌硬邦邦地凸出來。於芳菲對其中的門道不清楚,但他卻了如指掌。這絕對是談競動的手,於芳菲晚上的行程是談競一手安排的,刺客能準確的安排好刺殺位置,除了談競泄密,不做二想。
    他拉住於芳菲,咬牙切齒地說:“你包圍那條街有什麽用,誰會在那裏開了槍,還躲在原地讓你抓。”
    於芳菲道:“他就算逃,也總能留下些證據來,當時太混亂,我沒看清槍是從哪個位置發出來的。”
    她說著,攤開手,掌心裏躺著一枚染血的子彈,是從談競身體裏取出來的。金賢振皺著眉,伸出兩根手指,嫌棄地捏起來看了看,報出一個狙擊槍的型號。
    於芳菲點了一下頭:“你親自帶隊去搜。”
    金賢振嗤笑一聲:“搜什麽,等他醒了,抓起來一審就都知道了。”
    於芳菲瞪著他:“你什麽意思?你是想說殺我的人是談競?”
    金賢振揚手將子彈拋進垃圾桶,從路過的護士托盤裏拿了一卷紗布擦拭手指,漫不經心道:“那不是你平常從政保局回家的路,如果不是他,刺客怎麽知道你是從哪條路回去的?”
    “你幹什麽!”於芳菲親自跑去垃圾桶裏,將那沒子彈揀出來,緊緊握在掌心,怒視金賢振,“我同他在一起時毫不設防,如果是他安排的刺客,那我現在早就死了。”
    事發時談競在她身後,她的注意力全部被那聲上膛的聲響吸引,如果談競想殺她,隻需要在背後補一槍,一了百了。
    他們正在爭執,先前被於芳菲派出去的科員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手提著一小包東西,另一隻手裏捏著一張相片:“於科長,這是在現場發現的,刺客想殺的不是,是談競。”
    於芳菲和金賢振都吃了一驚,前者迅速將照片接過來。那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半身像,背麵寫著今天的日期和那條街的名字。
    兩人麵麵相覷,談競明麵上的身份是個中立記者,因仗義直言而頗有口碑,現在有人要殺他,難道是他同領事館的關係暴露了?
    可如果是這樣,又何必多此一舉地殺他?直接將這段關係公之於眾就行了。一旦他被證實為領事館的走狗,那先前收到的諸多讚譽都會在此時化為憎恨,被蒙騙的民眾自覺被戲耍,會比唾棄一般漢奸更唾棄他。
    金賢振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意識到這或許並不是談競策劃的陰謀,而是真的有人想殺他,這個人來自於日方或是汪偽內部,是他們的“自己人”。
    他不是要談競身敗名裂,他是要談競就此消失。
    於芳菲使勁握著那枚子彈,麵色陰沉地吐出三個字:“地下黨。”
    金賢振詫異地看著她,於芳菲像是能把一切她憎恨的東西全部安到地下黨頭上一樣。她不管其中的邏輯鏈條,也不推測凶手動機,隻簡單粗暴地將兩者聯係到一起,然後對他們趕盡殺絕。
    “搜,”她神情陰冷,“全城搜,哪怕有一丁點嫌疑,都給我抓到政保局裏來,我親自審。”
    行動科的人紛紛看向金賢振,於芳菲注意到他們的眼神,尖著嗓子大吼:“沒聽到我說話嗎!”
    金賢振站在她身後,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他好像醒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這邊我來處理。”
    於芳菲驚喜地轉過身,三步疊做兩步地跑進病房。她進去後,金賢振手下的科員們明顯放鬆下來,壓低聲音同他抱怨:“大小姐這是怎麽回事?”
    “不用管她,你們就隨便做做樣子,糊弄糊弄她,別被她發現就行了。”金賢振道,“大夥先散了吧,這麽晚把你們折騰起來,實在不好意思。”
    他說著,一手搭到身邊一人肩頭,一手揣進口袋裏摸索半天,掏出一把軍票:“兄弟們去吃個夜宵,不夠誰先墊上,回來我報銷。”
    那些人接了錢,笑嘻嘻地謝過金賢振,互相推搡著出去了。但他身邊那人卻一直沒動。金賢振看著科員們走遠,拉著他找了個角落,問道:“老四,棉穀晉夫的事情怎麽樣了?”
    “有了一點眉目,但用處不大。”老四回答,這人正是當初他假模假樣地要槍決談競時,在刑房門口守著人,“他的確是特務機關的人,但也隻存在在名冊裏,特務機關沒人見過他的麵,不過他們都曉得有這麽一個大尉在,他自己在外行動,好像完全不受藤井壽管轄。”
    金賢振皺起眉,搓著自己的下巴:“他應該還有別的身份,他讓大小姐查談競,那麽他的那個身份,應該可以接觸到談競,但因為一些別的什麽原因,沒有辦法自己上手,隻能假手給我姐姐。”
    老四問道:“這次的案子,有沒有可能是他做的?”
    金賢振沉吟道:“即便不是他,應該同他也有些關係。”
    老四接著問:“那下麵我們該怎麽辦?還要不要繼續盯著玶格格?”
    “要。”金賢振道,“你把談競遇刺的事情放出去,鬧大,鬧得人盡皆知,要格外注明他命大,沒有死。如果這樁案子真的同那個棉穀晉夫有關係,那他近期應該會再次聯係我姐姐。”
    老四領了命,轉身離去。金賢振折身往病房走,談競其實還沒醒,但於芳菲正坐在他床邊,緊張地看著護士測量他各種生命體征。他正發著高燒,臉色潮紅,但唇色白裏泛青。於芳菲拿手去貼他的臉,道:“他在發高燒。”
    護士點點頭,寬慰道:“這是他的身體在同病魔作鬥爭。”
    於芳菲將手收回來,閉上嘴沒再說話。她讓護士將測量的數據給她留一份,然後一項項地詢問意思,護士直接將結果告訴她,可她不信,非要自己理解各項指標,自己做判斷。
    護士知道眼前這個漂亮女人的身份,因此不敢對她不耐煩,將那些數據代表的含義全部都解釋清楚了,最後向她保證:“雖然凶險,但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他可以靠自己康複過來。”
    於芳菲盯著那些數據,機械地點頭:“謝謝。”
    護士推門出去的時候,金賢振正在病房外透過玻璃向裏看。病床上的談競虛弱蒼白,如果這真的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場大戲,那他可真是什麽都豁得出去。
    瘋子,全他媽一群瘋子。
    金賢振沒有進病房,他從醫院樓梯下去,點燃了一根香煙。
    談競遇刺的消息在別有用心的推波助瀾下,很快轟動了濱海。最初的風向是日本人對他下的手,但隨即第二種聲音開始搶占高低,說談競被於芳菲迷惑,自甘墮落,所以被地下鋤奸隊清掃了。
    兩種傳言都有模有樣地刊登在花邊小報上,談競讀完,頗覺知識分子之可憐。苦工們困於生計,無暇關注上層人士的風花雪月,而將打把空閑時間浪費在上的人自認有獨立思考之能力,卻不知他們思考的結果,他們發出的聲音,都是新聞背後之人操縱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