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監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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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芳菲大張旗鼓地追查談競遭暗殺的案子,鬧得整個濱海都滿城風雨。棲川旬去探望他時還說起這件事,並道:“我沒有想到談君喜歡的女孩子是於科長這樣子的。”
    談競無奈,於芳菲此刻正在門外站著,是棲川旬將她打發出去的,因為她和談競的對話,於芳菲沒有旁聽的資格。
    “連您都這麽認為,看來我同她的關係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棲川旬好奇地看著他:“怎麽,你這裏還有什麽變故?”
    談競沒想到棲川旬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聊起這個話題時,她閑適地靠在椅子上,整個人都很放鬆,顯然是將它當成一個消遣談資來了解的。
    他垂下眼睛,無奈地笑了一下,強行改變話題:“小野秘書怎麽樣了?”
    “難為你還記著她。”棲川旬道,“還在政保局。”
    談競嗯了一聲:“已經有些日子了吧,藤井機關長不放人,也沒有下一步動作,是想幹什麽呢?”
    棲川旬笑眯眯地看著他:“這難道不是你的傑作?你將我們的計劃告訴了藤井壽,所以他現在按兵不動,等著我們自露馬腳。”
    談競立刻慌了神,他從病床上猛地坐起來,動作牽動到傷口,頓時狠狠吸了一口冷氣,又仰麵倒回去。棲川旬安然坐在椅子上,麵帶微笑地看他這一係列動作,最後悠悠然歎了口氣:“你著急什麽呢?”
    “很抱歉,總領事,我沒有給您挖坑的意思,我隻是……”談競忍著疼痛,皺眉解釋,“我隻是想讓小野秘書……”
    “讓小野秘書在牢裏多待一會,多受些苦頭罷了,是嗎?”棲川旬道,“小野秘書畢竟是女流,談君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原諒她嗎?”
    談競掙紮著從床上起來:“我做了錯事,請總領事原諒我!”
    “錯在哪裏呢?”
    “這件事,我應該第一時間報給您知道。”談競低頭道,“但除此之外,我什麽都沒有做。”
    “我知道,談君能拎的清輕重緩急。”棲川旬終於抬起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你才做了手術,不要有大動作,好好躺著。”
    談競忍著疼痛自己躺下,嘴裏還在為自己的行為道歉。
    下屬太過團結,對於領導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太過團結,就有結黨的風險。同樣,性格上毫無缺點的下屬也會讓人不放心,尤其是對與棲川旬這樣喜好操控人心的領導來說,把柄不算什麽,她要握住弱點才會安心。
    談競將這個弱點送到棲川旬手裏,果然收到了回報。棲川旬將這一節輕輕巧巧地翻了過去,毫無追究的意思,反而啟了另一個話頭,問他道:“於科長正在全城大肆搜捕地下黨。”
    談競點了下頭:“她認為是地下黨暗殺的我。”
    “你認為呢?”
    “不是。”
    棲川旬勾起唇角來笑了一下:“為什麽?”
    談競沒有回答,而是說:“殺我的人來自特務機關。”
    棲川旬挑起一邊的眉毛,看起來十分驚訝。
    談競說給棲川旬的原因同金賢振分析的原因相差無幾,對方沒有曝光他的身份,而是選擇將他直接置於死地,可見談競是否身敗名裂,幕後黑手並不在乎,不能再讓他有所行動才是目的。
    而談競最近的行動隻有兩個,一是盯梢特務機關,二是接近於芳菲。
    於芳菲身上沒什麽秘密,所以特務機關才是關鍵,可談競對特務機關什麽都沒做,他隻是盯著他們而已。
    “特務機關在暗地裏做著小動作。”棲川旬將這個幾經暗示的結論說了出來。
    談競隨即補充:“而且瞞著您。藤井壽很清楚,我是領事館的人,我盯他,就是領事館在盯他。”
    棲川旬盯著牆壁沉思了一會,轉眸將目光投向他,“你一直在盯著他們,盯出什麽結果了嗎?”
    談競從容地回答:“特務機關有個叫棉穀晉夫的上尉,您聽說過嗎?”
    棲川旬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奇怪,談競見狀,沒有等她回答便繼續說下去:“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但最近他卻突然出現,以加入特務機關為誘餌,唆使於芳菲來調查我。”
    他看著棲川旬,神色平靜:“如果於芳菲調查出什麽‘確鑿證據’,那麽特務機關一定會抓住這個把柄大書特書,到時候不僅小野秘書的罪證板上釘釘,您也會背上刻意包庇的罪名,如果他再惡毒一些,您還會被指控為叛國者。”
    棲川旬沉沉地嗯了一聲:“你覺得那個所謂的‘確鑿證據’會是什麽?”
    “育賢學院失竊的資料。”他麵不改色地說出這句話,接著解釋,“藤井壽早就一口咬定,小野美黛不是動手的人,而是傳遞消息的人,那麽她的消息傳遞給誰了呢?自然是動手的人。”
    談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縱觀整個領事館,還有比我更合適的替死鬼嗎?我本來就是個中國人,就應該有二心。”
    棲川旬看著他的臉:“於科長沒有查出什麽鐵證。”
    談競慢條斯理地笑了,那笑容曖昧又模糊:“您覺得,她是沒有查出來,還是查出來了,卻沒有上報呢?”
    棲川旬驚訝地看著他,又調轉目光,看了看關著的房門。
    “我小看了談記者。”
    “於科長大張旗鼓地在城裏追查地下黨,說是地下黨要暗殺我,連地下黨都要暗殺我,那麽我怎麽會是地下黨的一員呢?”他裝模作樣地感歎,“她用心良苦。”
    棲川旬又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於芳菲就在門外,但談競這番謊話卻編得毫不心虛,他知道棲川旬不會去問於芳菲,就算她問了,於芳菲也會因為一無所知而表現得一臉茫然。
    “這是你突然接近於芳菲的原因?”
    談競笑了笑:“最早是因為發覺她在跟蹤我,但不知道原因是什麽,所以主動送上門。但這件事卻被宣揚得人盡皆知,可見她背後有人在刻意操縱,那個人希望將我和於芳菲通過風月新聞綁到一起,這樣等她查出我通敵‘鐵證’時,就不會有人質疑證據的真實性。”
    棲川旬微笑起來:“你廢了人家一枚棋子,果真該死。”
    “那是您的棋子。”談競糾正完,又順道解釋,“所以我不會真的傷害小野秘書,我們是綁在一起的,如果她出了事,我也沒有好下場。”
    棲川旬點點頭:“在類似的事情發生之前,我都不會再追究這件事。”
    談競感激地看著她,誠摯道謝後,又踟躕著發問:“您認識棉穀晉夫,對吧?”
    棲川旬麵對這個問題時,沉默的事件長達十分鍾。在這十分鍾裏,談競一直盯著她,而她則像一尊雕塑一樣,凝固在椅子上,直到十多分鍾後,才輕輕歎出一口氣來。
    “棉穀晉夫是我的老對手了。”她說。
    棲川旬在就任日本國駐濱海領事館總領事之前,是滿洲領事館的副領事之一。藤井壽的父親藤井忠實彼時率部駐紮滿洲,奉行“新移民政策”,叫囂要殺光滿洲的中國人,將日本農民遷移到那片土地上耕種土地。
    彼時全麵戰爭還沒有開始,藤井忠實的政策在東北激起大規模反抗鬥爭,使滿洲反日情緒日趨激烈。棲川旬數次阻止,不僅沒有成功,反而同性情暴烈的藤井忠實結下仇怨,她幹脆玩了個小把戲,使他陷入同她的鬥爭中,設下陷阱引導藤井忠實假造罪證,將她告上軍事法庭。那寫“罪證”有一大半都是棲川旬在背後幫他假造的,因此推翻起來也就易如反掌。藤井忠實不僅沒有扳倒棲川旬,反而因為內鬥被剝奪了榮譽和軍職,最後在獄中切腹自盡。
    藤井忠實死的時候,藤井壽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藤井家有一個好家風,雖然父親位列中佐,但藤井壽卻沒有倚靠父子關係,而是打算通過戰功來晉升軍銜,不幸的是這個好家風隻傳到藤井忠實去世。父親剖腹後,失去榮譽的侮辱和殺父之仇抵消了一切武士尊嚴。扳倒棲川旬成了藤井壽唯一的目標,這個目標甚至淩駕在征服中國的任務之上。
    從一個普通的士兵到特務機關機關長,藤井壽像坐了火箭一樣在軍中直升起來。這當然不是因為真刀真槍的戰功,而是因為一個後門——藤井忠實的摯友棉穀晉夫,當年是深受藤井忠實信賴的謀士。
    “這是個毒蛇一樣的人啊。”棲川旬感歎,雖然當年戰勝了這個老對手,但他的手段至今都讓她驚歎,“為了保證計策成功,在我設計藤井忠實時,還專門將棉穀晉夫從他身邊調走,確保他的手無法再伸到藤井忠實身邊,他的話無法再傳到藤井忠實耳朵裏的時候,才正式開始了我的計策。”
    藤井忠實和藤井壽都是個暴躁易怒的莽夫,但棉穀晉夫卻有一顆好用的大腦。他出身底層,沒什麽榮譽感,甚至連道德感都所剩無幾,因此可以熟練而沒有心理障礙地使用那些下三濫的招數。在棲川旬和藤井忠實對簿公堂時,他往審案的法官家裏送金銀妓女,將他訓練出來的諜報人員調回國內,查軍部高層官員見不得人的秘密隱私,威逼利誘,使審判的天平倒向藤井忠實。
    “隻可惜他漏算了一點。”棲川旬道,“他忘了我出身皇族,我是可以覲見天皇,將我的想法上達天聽的人。”
    天皇親自宣判了藤井忠實的罪狀,至高無上的皇權強力鎮壓了棉穀晉夫的一切手段,讓他的縝密布局成了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笑話。藤井忠實死後,棉穀晉夫動用剩下的關係和手腕將他的兒子藤井壽送上高位,從此消失在軍方和政壇,就連棲川旬都一度認為,這個人應該是跟隨切腹的藤井忠實一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