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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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棲川旬在辦公室裏翻看裘越的屍檢報告,那具外表了無傷痕的屍體內裏卻滿是傷痕,他在不被人注意時悄悄咽下了一枚鋒利的雙刃刀片,那枚刀片將他從食管到半個胃部盡數縱向劃開。負責看守他的守衛說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慘叫,可棲川旬能想象得出那到底有多疼。
    “他是自殺的,”左伯鷹在棲川旬的辦公桌前,語氣聽起來羞憤欲死,“是我的失職。”
    棲川旬的手指從那些血淋淋的黑白照片上翻過去,人已經死了,而且是死於自殺,這些照片除了給她這個上位者過目,別無用處。
    “自殺動機是什麽?”
    左伯鷹愣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牢獄裏自殺的犯人,理由不外乎是受不了嚴刑拷打一類自保的行為。
    畢竟在這裏,“生不如死”並不是一句單純用來嚇唬人的話。
    棲川旬又開口:“特務機關並沒有對他上刑,況且他的這種自殺方法會使他在死亡過程中感受到高於上刑十倍的痛苦,可即便是這樣,他仍然要死,為什麽?”
    左伯鷹一凜,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特務機關曾經針對談君反複審訊他,”左伯鷹道,“我不知道他的自殺會不會與此有關。”
    棲川旬厭惡地皺起眉頭,又是談競,又是談競!隻要領事館有風吹草動,被拉出來的一定是談競。他們像是將談競當做打開領事館的突破口,因為他是個中國人,在那群人眼裏,一個中國人在日本情報部門坐高官,不叛變都對不起他身處的便利職位。
    “那麽他交代了什麽?”她用一支蓋著帽的鋼筆噠噠地敲擊桌麵,聲音很重,而且節奏急促。
    “他說談君不是他們的人,特務機關因此覺得疑惑,並建議我們將此作為審訊重點,因為如果談競真的同他們沒關係,那他更應該攀住談君不放,這樣就可以借我們的刀,替他們除掉一個心腹大患。”左伯鷹頓了一下,唇角掛上一點笑意,又說,“或許特務機關隻是想處理掉談君。”
    “他們想處理掉的人是我,”棲川旬冷冷地接話,“誰給他的刀片?”
    “正在調查所有和他有過接觸的人。”左伯鷹道,“目前在領事館沒有查出任何嫌疑人。”
    敲桌麵的筆猛然停住,噠噠聲隨即中止。棲川旬從辦工作上抬起頭來,一側的眉毛微微挑起:“那就是在特務機關了。”
    左伯鷹回答:“應該是。”
    “特務機關審訊過這名延安人士的所有人,和他們談談話,”棲川旬道,“問問他們是不是有人知道綿穀晉夫在哪裏。”
    左伯鷹愕然,忍不住重複一遍:“綿穀晉夫?”
    棲川旬微笑了一下:“他們想用談君來拖住我,好給暗處的綿穀晉夫爭取更多活動時間——對外公布那名延安人士的死訊,將從他住處搜出來的資料送給小野秘書,請她篩選整理後呈交給我。”
    左伯鷹領命告退,請請帶上棲川旬辦公室的門,然後路過機密會議室,來到小野美黛辦公室。桌後的女子抬起頭對他嫣然微笑,同時起身行禮:“佐佐木署長。”
    整個領事館稱呼他日文姓氏的人不多,小野美黛是其中一個,或者說稱呼他為佐佐木的人正是因為小野美黛如此稱呼,所以才緊隨其後。
    “小野秘書。”他認真地回禮,並且說,“您能平安歸來,真讓人感到欣慰。”
    “多謝您的牽掛,即便是在牢房裏,這樣的牽掛也足夠給我力量。”她輕柔地回複,像個真正的大和撫子,但左伯鷹知道這女子絕不像她表現出的那樣柔軟。她缺席了數月,秘書辦公室空置的那段時間裏,不光是這棟樓底下,就連日本本土和其他占領區都有人盯著它躍躍欲試。
    但棲川旬沒有給任何人機會,甚至連希望都吝嗇付出。她將原本屬於小野美黛的工作下放到秘書處,更高級一點的工作哪怕自己承擔,都沒有表露出要再找一名秘書代替她的意思。曾經有工作人員提議從秘書處提拔一人上樓,暫時代理總辦秘書的職缺,卻被棲川旬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如果提拔一個人上來的話,他或許會以為自己可以長久在這間辦公室呆下去吧,那麽等小野秘書回來的時候,他又該怎麽辦呢?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不僅遭人恥笑,而且自己恐怕也會心有不甘。”棲川旬笑著表示,“況且我是個女性,還是和同為女性的小野秘書搭檔更舒服一些。”
    左伯鷹本來就很重視小野美黛,經過這件事後,他的重視又加上了一層尊敬。他知道在棲川旬因為興亞院代表們的到來而暫時離開領事館時,她的日常工作是由小野美黛全權代理,她們的批文語氣和書寫習慣一模一樣,使領事館樓下大部分人都以為棲川旬從來沒有離開過。
    左伯鷹有意留下來同小野美黛攀談,同時在心裏暗自揣測誰會娶走這個女人——她到目前一點成婚的跡象都沒有,也沒有和哪個男性走得特別近——或許她也會像棲川旬一樣,在執掌權柄的時候選擇不婚,等卸下王冠後才考慮個人生活。
    女人就是麻煩。左伯鷹忍不住想,如果棲川旬和小野美黛都是男性,那婚姻就會成為他們的助力而非累贅——棲川旬甚至可以通過迎娶軍部高官之女的手段來讓自己獲得更多工作上的便利,她本就是皇室成員,將女兒嫁入皇室宮家,即便是對於軍部的皇族高官來說,也是一件大幸事。
    他們的攀談鬆散而漫無目的,但小野美黛絲毫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和不耐煩的情緒,直到她桌上刺耳的電話鈴將他們的對話打斷。
    “你好,日本國駐濱海領事……是的,他在。”她將聽筒拿離耳邊,注視著左伯鷹,“是警察署的人,您麾下的特高課課長談君說他找到了綿穀晉夫。”
    “誰?”
    左伯鷹的大腦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事實上他一度以為綿穀晉夫這條黃鼠狼他們這輩子也抓不到了。
    “綿穀晉夫。”她平靜地說,然後走過去為左伯鷹開門,“請您立即回去不屬吧,我要將這個消息報給總領事。”
    領事館的全部武裝人馬傾巢出動,趕赴濱海城南抓捕一個化妝成商人的日本間諜“綿穀晉夫”。他們已經盡可能地防止消息走漏,但這次行動的目的還是像長了腿一樣悄悄蔓延開來,雖然大多數人不知道其中含義,但熟知棲川旬同藤井家夙願的人免不了感歎,這場戰役從滿洲打到濱海,最終還是決出了勝負。
    但沒有人注意到,提供信息的談競並不在前去抓捕的大部隊裏,或許注意到的人也不會格外關注,在中國,就連南京的那位主席都是二等人物,更何況是想日本人出賣同胞以換取富貴的漢奸呢?
    於是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情況下,談競敲響了一戶人家的們,開門的婦人對他的到來十分驚喜,她說:“你老師正在念叨你。”
    “我的錯,我好久沒有來看過老師了,”談競對她低下頭:“嶽師母。”
    嶽師母滿麵笑容地對他點頭,透過她已經有些變形發福的身體,談競看到他這次要見的人正愜意地躺在沙發上看報,他隱退了很久,仿佛休養得不錯,一張臉都圓了起來。
    談競將手裏帶的禮物交給保姆,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責怪,嫌他如此生疏客套,還說:“又不是沒來過,又不是沒空手來過。”
    “就是因為空手來過,所以這次才不能空手。”談競對她鞠了個躬,“以前多謝師母照顧。”
    嶽師母有些驚,她茫然地看了一眼身後的丈夫,才伸手扶起談競:“你這孩子,怎麽突然一下子這麽客氣?”
    而她丈夫已經站起身了,他將報紙放到茶幾上,笑眯眯地對談競招手:“過來扶著我,我們到書房去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