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恩師嶽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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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時行的書房裏有一整排直抵天花板的紅木書櫃,談競曾經眼饞過這一套大家什,還小心翼翼地問過價格,被嶽時行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並說:“好好工作,屆時自有更好地等著你,何必眼饞我這一套爛木頭?”
談競將手放在那組紅木書櫃上,打量其中的藏書。嶽時行其實並不需要人攙扶,他身體狀況很好,在談競看來,甚至可以去沿著濱江跑上一圈。
嶽時行笑嗬嗬地看著他的動作:“還惦記我這套櫃子呢?”
談競婆娑著櫃沿兒,他其實隻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嶽時行。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嶽時行正將自己放進沙發裏的聲音——他身體狀態很好,但故意露出一副疲疲老態。
嶽師母端著托盤進來,給談競遞了一杯茶,然後將托盤放在沙發中央的茶幾上,直起身子來叮囑談競留下吃午飯。
“我和李媽去買菜,中午給你做魚湯喝。”她笑眯眯地說,走到門口了,還轉過頭來問,“再去醬燒帶一份壽司給你,好不好?”
“謝謝師母。”談競握著杯子向她欠身,頭埋得很低,看不見表情。
“行了行了,又不是頭一次上門,這麽多禮,弄得你師母也不自在。”嶽時行從茶幾上拿起自己那把吹引小壺,揭開蓋子看了看裏麵的水量,向談競示意了一下,“給我添點水。”
談競沒法兒再背對嶽時行了,他接過那把紫砂壺,提起暖瓶來往壺裏續水。那把壺隻有巴掌大小,做得非常精致,上麵繪著一個小碼頭,一排扁舟,天上細雨蒙蒙,舟上紙傘錯落,意境優美。壺握在手裏的時候,那幅畫正朝向對麵的來賓,可以讓所有人欣賞讚歎。
“正崗子規的緋句,”談競打量那把壺,忽然開口,“春雨や傘高低に渡し舟。”
嶽時行一點都不意外,還讚許他:“不愧是日本留過學回來的,發音就是漂亮。”
談競用拇指婆娑著上麵的圖案,指下觸感滑膩,壺蓋上積了一層厚厚的茶垢——是個用了很久的老物件,不是近幾年才拿上的。
“喜歡的話,送你一個。”嶽時行看著他的動作,微微皺起眉,“你今天怪怪的,究竟怎麽了?社裏出事了?”
談競將壺還給嶽時行,拉動嘴角笑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臉:“我表現得很明顯?”
“不明顯,旁人怕是看不太出來。”嶽時行麵有幾分得色,“可作為知你甚深的師長,打從你一進門,我就已經發覺出不對勁來了。”
談競又拉了拉嘴角:“按照舊時規矩,我該稱您為師父,而不是老師——畢竟我也沒有跟您上過課。”
嶽時行大笑:“若是按舊時規矩走,你怕是還得為我洗腳倒尿盆,伺候你師娘買菜裁衣服。”
談競沒笑,他抬起眼睛來仔細看著嶽時行,目光走過他臉上每一道皺褶。嶽時行從來不留胡子,臉上總是刮得幹幹淨淨。即便是胖了一些後,他依然麵頰凹陷,兩腮青灰,一副玳瑁眼鏡像是老花鏡一樣,時常滑到鼻頭,讓他從眼鏡上方看人。
棲川旬從來沒有見過嶽時行,他在濱海交遊廣闊,可從來不跟領事館打交道。這些事情談競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如今需要注意了,這些散碎的記憶便像斷了線的珠子又被收攏起來,從頭到位,穿成一條明明白白的鏈子。
綿穀晉夫本人就在談競身邊。當他從金賢振口中聽到這句話時,隻覺得整個人的寒毛都炸了起來,並且後頸發涼,像是一把槍正抵在上麵。他在腦子裏過了自己身邊所有人的麵孔,和特務機關一樣,先將嫌疑鎖定在周嚴己身上。嶽時行在報社中缺席的時間給了他很大的活動空間,他調查了周嚴己的一切,甚至從出生到進入報社一路每一個關鍵點都找了證人,最終才不情不願地將他排除掉。
“老師曾經問我是不是已經投效了日本人,”他說出這句話,在他的視線範圍裏,嶽時行依然笑眯眯地,但他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以微不可查的幅度逐一收緊,使得整張臉看起來都有些僵硬。
嶽時行“嗯”了一聲,同時調整坐姿,將茶壺舉到嘴邊,滋溜溜地吸了一口茶。他像是在短短幾秒的時間裏想好了應對這句話的策略,茶壺被放下來的時候,他已經收斂了笑容:“你真的……當漢奸了?”
談競盯著他:“如果是的話,老師會怎樣呢?”
嶽時行突然暴怒,他猛地將茶壺摜到茶幾上,然後起身,重重地將手掌拍到談競所在椅子的扶手上:“你真當漢奸了?”
談競看著他的動作,他憤怒地將茶壺摜下去,但當它落到茶幾上時,力度卻是小心翼翼的。他撐在談競身邊的椅子扶手上,怒氣勃發地等著談競,等待他的回答,但嶽時行的呼吸卻是平穩的,瞳孔如常,沒有因為情緒而放大或縮小。
談競垂下眼睛,心裏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感受。
嶽時行拍著扶手喝問他:“到底是不是!”
“如果是的話,社長會怎麽做?”他沒有正麵回答,反而又追問了一句。
“那我現在就打死你!”嶽時行喊道,“你這個王八蛋!賣國求榮的王八蛋!”
“那麽如果我告訴老師,我沒有賣國,我本就是一個日本人呢?”
嶽時行愣住了,他狐疑地打量談競,眉心也皺起來。兩人距離很近,談競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疑惑——他信了,或者說,半信半疑了。
“你……你是日本人?”他聲音小下去,又仔仔細細地將談競打量一通,“你是什麽樣的日本人?”
談競突然反問:“你是什麽樣的日本人?”
“我是……”嶽時行下意識地回答,剛吐出兩個字又猛地停住。他盯住談競,將手從談競身邊的扶手上收回來,慢慢直起腰,沒有再說話。他的眼神幽深而冷酷,一種莫名的情緒上來,席卷全身。談競坐在椅子上仰頭看他,看著這個曾經被他信任依賴的社長、老師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換了一個人的。
“領事館去抓綿穀晉夫了,”嶽時行終於開口,“你做的?”
潛伏在談競身邊有一個好處,叫做“燈下黑”,談競哪怕抓破了腦袋,都不會想到這個日本高級間諜就埋伏在自己身邊。潮聲日報社的社長是個公眾人物,但在大家的共識裏,間諜就要隱藏自己,最好讓自己不被任何人注意,在人們重點監控舞台下的人群時,聚光燈下的人反倒被忽視了。
“佐佐木英雄親自帶隊,出動了全領事館的武裝力量……他們很重視您。”談競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慢慢道,“老師。”
嶽時行突兀地甩出一聲重重的冷笑:“那你來做什麽?”
“如果我投效日本人了,老師您會怎麽樣?”談競道,“這麽久以來,您一直想從我身上找到叛變的證據,想證明我和延安或者重慶有關係,借此來攻擊我背後的棲川總領事……你早就知道我在為她做事。”
嶽時行半晌沒有回答,良久之後,他深深歎了口氣,重新坐回沙發上,將那把吹引壺握進手裏:“你是嗎?”
“什麽?”
他又問了一遍:“重慶或延安的人,你是嗎?”
談競沉默數秒,輕輕搖頭:“不是。”
低沉,但語氣堅定。
嶽時行看著他,輕笑一聲:“與你接觸的那個圖書館管理員是延安的人,你不是嗎?”
“不是,”談競依然否認,“但我在同他做交易。”
嶽時行一愣:“延安往來文件裏的那個‘鍾聲’不是你嗎?你同他做什麽交易?”
“情報交易,”談競已經完全掌握了對話的主動權,“能讓我立功的情報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