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被贈予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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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競得到了嶽時行的公寓和書櫃,喬遷新居的喜訊使他提早出院。按照先前慣例,他新居的一切由小野美黛親自打點,包括那個來幫他料理家務的日本女仆枝子——她是小野美黛親自選的人,日本軍部與外務省全無關係,隻是個普通的日本農婦。
    “如果你真的想讓日本人放心,那你就應該娶她。”小野美黛同談競開玩笑,彼時他正躺在綿穀晉夫的床上——這屋子裏的家居一點都沒有被替換,甚至連陳設位置都與原先一模一樣。
    “如果我真的想讓日本人放心,那我應該娶你。”他回答,這間公寓讓他心情沉重,因此連玩笑都開得無精打采。
    “你已經追求過政保局的於科長了,”小野美黛提醒他,“如果再來追求領事館的小野秘書,怕是前半輩子辛苦累積的好名聲就要蕩然無存。”
    “我還要什麽好名聲?”談競疲憊地拉扯嘴角,想笑一下,但最終也隻是咧了咧嘴,“之前曾經有個人對我說,要珍惜自己的羽毛,一萬件好事不一定會讓人喜歡我,但一件壞事就足以毀掉前半生辛苦累積的好名聲。”
    “是綿穀晉夫說的。”小野美黛道。
    “是嶽時行說的。”談競糾正她,然後嘲笑自己,“對,是綿穀晉夫說的。”
    “你不應該搬進這幢公寓裏來,”小野美黛輕輕歎息,不知是想嚇唬他,還是想說句俏皮話來活躍氣氛,“或許綿穀晉夫的鬼魂還在這裏滯留不去,此刻正漂浮在空氣裏扇你耳光。”
    談競抬了抬下巴,讓他的臉更多地暴露在空氣中:“隻要他不去向藤井壽托夢通風報信,哪怕淩空捅我幾千刀都悉聽尊便。”
    小野美黛輕輕笑起來,拍了拍他放在被子外的手:“你真的很喜歡這間公寓?”
    “綿穀晉夫不會允許有人在他的公寓裏設置竊聽器,”談競道,“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好讓我入睡時稍微輕鬆一些,不必連夢話都要再三思量。”
    小野美黛默了默,用力在他手上握了一下,用以表達聊勝於無的安慰和鼓勵。自從知道了談競的真實身份,小野美黛就想在荊棘叢裏找到一頂帳篷一樣,雖然那頂帳篷破舊不堪,無法給她任何遮擋,但它的存在便足以撫慰她日夜緊繃的神經。
    她將手從談競手背上收回去,但後者卻很快的反手拉住,將它反握進自己的掌心裏:“或許我真的應該娶你。”
    “不要破罐子破摔,”小野美黛又笑起來,“棲川領事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男人通過婚姻來獲取利益。”
    談競躺在床上歎息:“這件事的確應該被女人討厭,但我總是忽略她也是一個女人。”他說著,看向小野美黛,“但如果我說我與你乃是真心相愛,你覺得她會相信嗎?”
    “不會的,因為你並不愛我。”小野美黛溫柔地凝視他,“況且為了一切考慮,你我最好不要捆綁在一起。”
    這樣即便是有一個人身份暴露,也不會牽連到另一個人。
    “請你原諒我,”他又歎氣,有氣無力地說,“我在生病,疾病會讓人變得愚蠢又軟弱。”
    雖然這樣說了,但談競並沒有鬆開手,小野美黛也老老實實地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裏。兩個人的體溫相互交換,使原本冰涼的,不知道是誰的手開始逐漸升溫,變得和正常人一樣,溫暖又柔軟。
    “趕快好起來,”她喃喃地說,“在刀尖上走路的人,連一秒鍾犯蠢的時間都不能有。”
    他們都以為談競是因為遭到嶽時行的背叛而一蹶不振,他確實是個重要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井繩身上。這個人給談競帶來兩重災難,他的死亡使談競失去了與延安的聯係,消息傳不出去,指令也傳不下來。除此之外,那些被搜剿到的文件也暴露了延安高級特工“鍾聲”在濱海的存在,棲川旬還沒有對此發表什麽意見,但這個人無疑會成為濱海所有情報機關重點關注的對象。
    談競每周去一次濱海大學圖書館,但他並不是每周都與井繩有情報交換,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各人做各人的事情。那個幹瘦的老頭子喜歡穿一件洗的發白的棉布長衫,他的眼鏡鏡片泛黃,總是用圍巾或者衣物的一角來擦拭鏡片。他們大多數時間不說話,有時讀書會討論激烈時,井繩會微笑著靠近,在旁邊聽一聽學生們的意見。
    這是圖書館裏每周都會出現的景象,常泡圖書館的濱海學子都能見到。他們見不到的是更遠的以前,在他還滯留日本的時候,這個幹瘦的老頭子還沒有這樣蒼老,說一口流利的日文,是留日華人社團裏的積極分子,在談競了解了民國的一切光明與黑暗之後,向他打開了另一扇赤色大門。
    之前從來沒有過,但在井繩犧牲後,談競時常夢到一個聲音,慷慨激昂,充滿力量,聲音深處似乎有火星,隻要迸射出來,便能燎原。
    他以為是入黨宣言,這樣激情澎湃的語氣,應該是入黨宣言,但夢到的次數多了之後才發現,那原來是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並沒有如何激動的情緒,有的隻是肅穆和認真,像是要刻進他腦子裏。
    “不要輕易獻出生命,遇到危險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應該是自保,我們在做偉大的事業,偉大的事業更需要你珍惜生命。”
    偉大的事業更需要你珍惜生命啊!談競想揪住他的領子對他大吼,交代大量不重要的真相換取生的機會,他們會去調查你供詞的真假,交代得越多,需要的時間就會多,如果他們發現那些供詞是真的,就會判定你有用處,而有用處的人不會輕易被殺。
    這是你教過我的技巧啊!最開始的二十四小時或四十八小時的最重要的,判斷自己被抓的原因,是根據可靠消息被捕,還是僅僅因為懷疑而被捕,讓這些判斷來決定要招供的內容。重要的情報分子會早早給自己準備好替罪羊,你的替罪羊呢?監獄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你放棄了一切求生技巧,迫不及待地走向死亡?
    難道是那句話嗎?綿穀晉夫在你身邊。金賢振為他帶來這個血淋淋的消息,在周嚴己被排除後,他一度將目光投放到王老板身上,隨即又否定,如果是王老板,那麽不僅是他,連帶著小野美黛都已經死透了。
    嶽時行是他最後一個懷疑對象。在他身邊的人,卻又沒有掌握到他身為地下分子的確切證據,因此應該更急於尋找,但又要妥善隱藏好自己的身份,以防懷疑錯了人,正主沒抓到,反倒露出自己的馬腳。
    嶽時行就這樣進入他的目光,在最開始的時候,談競甚至對自己懷疑他而感到愧疚。這位老成持重的社長從政保局和特務機關手裏救出過不少文人,但也營救失敗過不少人。在老社長入獄的時候,他急得渾身上火,廢了好大力氣才保住幾個小年輕的性命,然後費盡周折將他們異議送出國去。
    緊接著就斷了聯係。
    談競開始了一個更加可怕的猜測,這件感人故事的另一麵,陽光背後的陰影,如果他們不是因為意外而入獄呢?死在監獄裏的那些人,那些辣手著文章的老記者們,他們性格各異,有粗放者,有沉默者,有的人是個老煙槍,指尖夾香煙的時間比握鋼筆的時間還長,有一位多情的文人,曾經笑稱自己的有紅顏知己遍布濱海每一條花街柳巷。
    但無一例外的,這些人,死在監獄裏的所有人,他們的名字都曾出現在那些針砭時弊的文章標題下,撕開所謂“大東亞共榮圈”虛偽外表的,揭露日占區血腥現狀的。沒有虛假的煽情和惡意烘托的情緒,全是冷冰冰的數字,從出生人口到死亡人口,將幾個年份的對比圖印在報紙上,中日親善的真相便顯露無疑——他們同時入獄,然後一起死在冒煙的槍口下。
    《潮聲日報》是從那時起失去報人風骨的,在嶽時行的連番動作下,社會記者消失了,時政板塊消失了,文藝版的篇幅反而越來越大。被稱作“潮聲日報最後脊梁”的談競,他是真正靠辣手文章所以獲得此稱號的嗎?
    其實並不是。嶽時行將活著的機會給誰,誰便可以擁有這個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