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死掉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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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日報社如今人心惶惶,卻沒怎麽影響報紙的正常刊印。他的新住址通知到報社,每天晚上都有人將需要他簽字印發的樣刊送到家裏來,等他簽了字,再拿到印場去。
《潮聲日報》的報頭還沒改,新報頭是請日本著名書法家親筆書寫的,那位老先生如今身在日本,新報頭送過來之後,《共榮通訊報》的更名儀式和中日共榮協會成立儀式將在同一天舉行。失去社長的濱南晚報社按照領事館的命令與共榮通訊社合並,所有人員全部遷進通訊社辦公,空出來的濱南社就正好做中日共榮協會的辦公地點。
他的缺席沒有阻擋兩個新單位成立的腳步,潮聲日報社有一批記者辭職,有的到別的報社去另謀出路,有的則不放心自己的小命,辭職後立刻離開濱海。隨著這批人的離散,一個流言悄悄在濱海傳開——死掉的嶽時行其實是個抗日誌士,而所謂的中立記者談競,才真正是日本人的走狗!
這個傳言不知是從哪裏傳出,然後不經而走,流傳在濱海的大街小巷。枝子會給他帶來在菜市場裏聽到的消息,但農婦的善良讓她故意隱瞞掉這個留言,因此談競對此一無所知。在修養了七七八八之後,到報社去了一趟。社裏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不能一直當縮頭烏龜。
枝子跟他一起出的門,為了照顧他的傷,自從他喬遷新居後,枝子便在次臥住了下來,那原本是嶽時行女兒的臥室。
談競沒有追問嶽太太和嶽小姐的下落,興許這兩人也是綿穀晉夫編造出來的。他的太太是個日本人,這一點棲川旬早就告訴過他,為了偽造一個完美的身份,綿穀晉夫完全能幹出雇人假扮自己妻女,或是花言巧語欺騙一個女人來假戲真做的事情。
他叫了一輛黃包車去報社,先將枝子送去菜市場,並約定好時間來接她。兩個報社的人已經合署辦公了,因此當談競走進報社的時候,目光所及的大部分麵孔都是陌生的。
“都走了啊……”他仔細看過每一張臉,悵然若失地自言自語。
“談社長。”一位潮聲日報社的舊人喚他官稱,一張臉冷若冰霜。
談競誠惶誠恐地點了一下頭,殷切回應:“孫編輯。”
“身子大好了?”孫編輯說,這隻是一句客套話,用來做開場白,並不是真的關心他健康情況。
但談競回答得很認真,也很仔細,認真到孫編輯都不耐煩地皺起眉,開口打斷:“我有話對社長說,我們去你辦公室談吧。”
她打開的是談競做副社長時的辦公室,並且率先走進去。談競跟在後麵,垂頭喪氣,看起來像犯錯被叫進辦公室的小學生。
孫編輯站在辦公桌前麵,她沒有落座,談競也不敢去坐,拘謹地站在門邊,還是孫編輯指著辦公桌後的椅子開口:“愣著幹什麽?坐下。”
談競慢吞吞地走過去,扶著椅子扶手落座。
孫編輯打量他這副形容,突然嗤笑一聲:“看來那都是真的了。”
談競茫然地看著他:“什麽?”
“你和日本人的關係。”孫編輯道,“所謂的中立記者,所謂‘濱海最後一位仗義執言的人’,都是假的,是嗎?”
談競沉默下去,都是假的,但他卻無法開口承認。
“說話呀,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沉默可以掩蓋一切?”
回答她的依然是沉默,沉默,沉默,沉默將孫編輯的耐心消耗殆盡,她一巴掌拍到桌麵上,以一個極具壓迫性的動作逼視談競:“整個濱海都知道了,你還想瞞什麽?還是說你依然要臉,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這不是一個淑女應該說的話,可見她是真的被逼急了。
“說話!給我一個回答!我在報社留到今天,就是為了聽你一個親口回答!”孫編輯拍著桌子,聲音裏染上細微的哭腔。
哭腔弄得談競瀕臨窒息,他心想,哪怕她暴怒,然後扇我一巴掌呢,都比現在這樣好。
“別讓我看不起你,談競。”她直呼他的名字,眼眶裏蓄滿淚水,憤怒的情緒已經不見了,留下的滿是哀求,“回答我啊,副社長,你是日本人的走狗嗎?你早就和他們合作了嗎?你害死了嶽社長,是不是?”
“嶽社長的確是特務機關的間諜,”談競終於開口,“他的本名是綿穀晉夫,他親口承認,還許諾給我一個日本身份,讓我幫他一起隱瞞。”
“天啊。”孫編輯發出一聲絕望的感歎,“潮聲日報,潮聲日報!社長是特務機關的間諜,副社長是領事館的走狗,潮聲日報!”
她淚流滿麵地後退,撐在桌子上的手被收回去,緊接著是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談競不敢看她,隻聽見她旋風一樣刮到門邊,猛地拉開門,又忽然停住動作。
“那你呢?”她再度開口,“你是什麽人?你是談競,還是共榮通訊社的談社長?”
她已經知道答案了,卻非要執拗地從他口中再聽一次。
談競顫抖著抬起手,指向門上的牌子。領事館動作雷霆地更換了室內陳設,或許還望裏麵塞了一些利於監聽的小東西。孫編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抬頭,木刻的門牌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共榮通訊社副社長。
“好,好啊……”孫編輯一邊慘笑一邊點頭,身子退出門外,摔門的手卻頓了一下,“我是潮聲日報社的人,既然潮聲日報不存在了,那我也沒有呆在這裏的必要了,我辭職,談社長。”
最後三個字簡直是咬牙切齒地從後槽牙上蹦出來的,緊隨其後的摔門聲像是槍響,震耳欲聾。幸好她是個女人,談競心想,否則方才響起來的,應該就是真的槍響。
門外一陣摔東西的聲音,不隻是一個人的動靜,在一連串的腳步聲之後歸於一片靜寂。談競癱在椅子裏,不敢出門,想必原潮聲日報社的舊人已經全部走幹淨了。
走幹淨才好。談競緩了好一陣,才艱難地將自己從椅子裏拉出來。此心昭昭,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他收拾好儀容,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那些陌生的麵孔紛紛站起來,桌椅擺設的位置和原先已經不一樣了,新更換的家具完全抹去了原有的格局。談競對他們點頭,淡淡開口:“介紹一下自己吧。”
《濱南晚報》本就是一個親日媒體,但並不是日本人控製的親日媒體,而是社長自發的行為,但這個行為最終也沒有為他換來什麽,反而賠上了一條被人唾棄的性命。
不是所有人都離開了他,在一個接一個的自我介紹中,還有曾經耳熟的名字,這些名字往往對應一個熟悉的麵孔,談競對留下來的人微笑,在所有人介紹完自己後,他隨意點點頭,說了幾句場麵話。
回應他的是一片各式各樣的表情,諂媚的,奉承的,還有努力掩藏鄙夷的,但這些表情裏都有一雙漠然的眼睛,信仰已經死了,所有人都不過是苟且偷生。
談競從辦公桌和站立的人群中穿過去離開,他原本想好了麵對報社舊人的說辭,以為自己準備好遭受責怪,可隻有孫編輯一個人來責怪他,別人都走了。
送他來的黃包車還在樓下,談競坐上去,將車棚嚴嚴實實地拉上來。孫編輯的離開讓他難受痛苦,卻也讓他鬆了口氣,此心昭昭,他再次想起這個詞,並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它,此心昭昭,此心昭昭,有些時候,屈辱地活著比憤怒地死去更需要勇氣。
他在約定好的地方等枝子,這個日本女人如今的衣著打扮和尋常中國婦人並無區別,甚至學會了說濱海方言。她提著一個草編的籃子,籃子裏放滿蔬菜,最上頭還有一尾抽搐的鱸魚,見著談競,就揚起一臉笑容,一邊上車一邊道:“先生想怎麽吃這條魚?煲湯還是清蒸?”
談競從她手裏接過菜籃子,努力回應她的笑容:“都可以。”
“清蒸煲湯都可以,這是活魚,不管怎麽做都鮮得很,能把眉毛鮮掉!”瞧,連中國俗語都學會了。
他重新躲進篷子裏,菜市場熙熙攘攘的喧嘩聲讓他覺得頭疼,傷口也疼。“回去吧。”他咕噥著說,同時緊緊皺起眉,表達不適。
枝子觀察著他的臉,緊張地問:“是不是傷口疼?”
談競閉著眼睛點了下頭,覺得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喪失殆盡。枝子在車廂裏艱難的站起身,想要查看他脖子上的傷口,就在她起身的同一時間,一聲槍支上膛的聲音猛地傳入他耳道,整個菜市場的喧鬧聲都蓋不過這一聲脆響,他猛地睜眼,聽見一聲怒喝:“談競!你這個賣國賊!”
槍聲震耳欲聾,比它更響亮的是女人的尖叫聲,枝子纖瘦的身軀重重砸進他懷裏,鮮血噴了他一臉。拉車的車夫已經消失不見,尖叫聲吼叫聲亂成一團,像是被大海隔絕出的一塊孤島,談競抱著枝子的身體,努力捂著她的傷口,從車上下來:“枝子,枝子!睜開眼睛看我,我們馬上到醫院!”
第二聲槍響襲來,子彈打在黃包車的車廂上,談競聽見一個男人的怒吼,是那個消失的車夫,原來他沒有逃跑,而是躲到了車下,此刻看到車輛受損,已經從車下鑽出來,整個撲倒在車廂上,展開四肢,用自己的身體擋著車子:“打死我吧,你們打死我吧!不要打我的車!”
談競喘息著,騰出一隻手來拉他:“跟我走!”
“你滾啊,王八蛋!”車夫眼睛血紅,惡狠狠地瞪著他,“他們打的是你,卻打壞了我的車!”他怒吼著,努力想將自己的車從談競身邊推開,仿佛他就是噩運本體,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要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