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疑竇

字數:3737   加入書籤

A+A-


    金賢振離開了談競的公寓,卻並沒有踏進棲川旬辦公室。談競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將自己的話聽進去,如果金賢振能妥善處理好於芳菲,那麽他的確是一個可以被團結的力量。
    隻是當於芳菲被安置好的時候,他還會留在濱海嗎?金賢振仿佛隻是為了他這個姐姐才留在國內,他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一母同胞的親姐弟,卻生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真是人間奇事。
    秘書為談競推開了辦公室的門,需要他過目的文件已經被整理好,最上麵放著一份今天的工作安排。他在辦公桌前坐下,右手邊的骨瓷杯子裏飄出嫋嫋的咖啡香味。談競入主這間辦公室不過寥寥數天,但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這裏優渥的辦公環境,習慣了有秘書伺候的生活。
    他暗自心驚,覺得自己要被這些身外之物腐蝕,因此沒有去動那杯咖啡,而是將文件最上麵的工作安排拿起來看。第一項是共榮協會要為一批進步商人頒發執照,需要他在每一份執照上親自簽名,其次是籌辦一個集會,還有一份來自興亞院的電文,稱“此乃近期第一大事,務請談君上心操辦。”
    他上心的將電報看完,放到左手邊,又接著一條一條看下去,最後是個通知,因為財政緊張,來自市政廳的補貼從本月開始停發。談競輕輕哼笑了一聲,市政廳的補貼隻在他就職的時候當做禮金給了300,而且是發給他個人,而不是整個機構。
    需要他簽字的執照已經整理好放在他辦公桌上,談競將工作安排擱到一邊,拿起一隻吸滿墨的鋼筆,在空白執照上刷刷地簽下自己的大名,簽好字的執照被平攤在桌麵上,等墨跡晾幹。他將那些全部簽完,打量著鋪滿桌麵的執照,上麵油印的“興亞良商”四字反著微光,看起來一本正經。
    談競簽完字,又取出自己的名章來,印泥就在桌子上,他站起身,挨個在自己簽的字後麵印上名章。每一份執照的名字處都是空白的,要等填上名字,才會分發給各個商戶。這一批執照是發給中國商人的,日本人就愛做這些表麵功夫,淪陷區的親善活動辦了一輪又一輪,但表麵和平下麵掩蓋的究竟是什麽,雙方都心知肚明。
    等等,商人?親善活動?他的手忽然頓住,想起晚宴上趙修來找他談的那樁“生意”。
    談競拉開抽屜,翻電話本找到趙修的號碼:“趙老板最近忙得很,是找到了什麽發財的項目?”
    “談會長!瞧您說的,”趙修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比本人還要客氣,隔著一條電話線和幾公裏的距離,談競幾乎都能從聲音裏“看”到他堆了滿臉的笑容,“我這不是一直在等您電話麽。”
    “我這裏到了一批執照,”談競語氣淡漠,“需要麽?”
    “啊,您到了。”趙修想了想,慢吞吞道,“看來第一批已經要出發了……先不著急,現在剛開始,東西賣不上價。”
    談競沉悶地“嗯”了一聲,電話那頭的趙修接著開口:“多謝會長,哎呀這件事,日本人那邊瞞得可緊了,我也是……”
    “行了,趙老板,”談競打斷他,“這不是你能抱怨的。”
    他幾乎能想象到掛斷電話後趙修會如何非議他,但他並不在意。趙修抱怨日本人瞞得緊,讓他廢了好大功夫,可談競呢,他在執行興亞院的任務,卻要通過猜測和局外人才能知道任務的具體詳情。
    第一批黑暗裏的蠍子已經出發了,但密電還沒有破譯出來,整個後方猶如在案板上沉睡的魚肉,正束手無策地待人宰割。
    他來到辦公室的窗前,那扇窗正對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新任聯絡員“山頂”所在的書店正在營業,但門前冷清,一個穿洋布長衫的小孩子蹲在門口,捏了一卷書打盹。
    “等山頂到了,會在門口掛出‘新到三本’的牌子,新到古籍三本,新到雜誌三本,新到洋文書三本,要記住,一定是‘三本’的牌子,才是他到了,要求會麵。”
    王老板的話言猶在耳,但書店前卻幹淨淨地什麽都沒有掛。談競下班的時候特意溜達去了那家店裏,在書架間梭巡,下午那個打盹的小孩此刻正無精打采地趴在木櫃台後,懶洋洋地翻一本引得亂七八糟的連環畫。
    他選了兩本書,站在木架間同那個孩子搭話:“你是夥計,還是掌櫃子?”
    “夥計。”男孩兒抬頭看了他一眼,拖著腔搭話,遠沒有別家店裏的夥計那麽殷勤。
    談競又問:“掌櫃子呢?”
    “出去了。”男孩兒答,這回連一眼都沒有了,倒也沒表現出不耐煩,或許正無聊,所以願意跟談競說說話。
    但他的回答卻讓談競驚訝,這家店的掌櫃應該是他的聯絡員山頂,王老板明明說過,他一到濱海,就會與自己聯係……難道情況有變,他沒做成掌櫃,混成了一個夥計?
    “出去了?”他重複一遍,“你們掌櫃子在這開店多少年了?”
    “才到的,沒兩天,”夥計回答,“之前這是別人的店。”
    “那你呢?”談競臉上笑眯眯的,他歪著身子倚到木櫃上,看起來輕鬆又閑適,像是隨意聊聊打發時間。
    “我?我從上一個東家在的時候,就在這店裏了。”男孩子直起腰,看起來有些驕傲,“我是個副掌櫃。”
    談競哈地笑起來:“好一個副掌櫃,那小掌櫃,我且問你,你手下管了多少人?”
    男孩又沮喪起來:“沒人,店裏就我一個夥計。”
    談競一顆心疑竇叢生,這店是新盤下來的,顯然是後方的動作。可山頂明明已經到了,為什麽遲遲不聯係他,難道是出了什麽變故?
    他返回到書架間,開始凝神回想進來周遭發生的每一件事。小野美黛沒有給他特別的預警,領事館那邊應該是安然無恙,可協會與報社都沒有別的動靜,能有什麽變故?
    還沒有想出所以然,櫃上的孩子忽然活躍起來,口稱“掌櫃的”,向門外迎去。談競急忙將自己藏進一個視野好的角落裏,打量那個走進來的中年人。他皮膚偏白,微胖,穿了一件青色長衫,同大部分讀書人一樣,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圓眼鏡,鏡片透明,沒有泛黃的跡象。
    這是一副才配的眼鏡,他應該並不近視。談競心想,這人肚子微微隆起,走起路來肩背後仰,顯然是上位者的氣勢,人群裏有些引人注目,並不像老刀和王老板那樣,一副窮人或小市民的樣子。
    那中年人並沒有在前廳停留,他拿濕毛巾擦了擦手後,便舉步往內室走。那孩子叫住他,道:“掌櫃子,咱們來了位客人。”
    那人並不當回事,甚至都沒有停腳,一邊走一邊道:“你招呼好客人。”
    這也是上位者的習慣。
    他真的是山頂?上麵怎麽會派一個這樣人來做聯絡員?
    內室的門被關上後,談競才從角落裏走出,將手裏的兩冊擱到櫃台上,準備結賬走人。內室的木門上麵鑲著一塊玻璃,但玻璃後平展展地掛了一塊棉布,從他這個位置看進去,什麽都看不到。
    他滿腹疑問,但是也沒有再同那孩子閑聊,結了賬就趕緊離開。他們這條線裏有內鬼,這一猜測又重新翻上心頭,那個想把自己送給左伯鷹的內鬼,會是這個新來的聯絡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