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避諱地說，高悠不喜歡她爸，甚至有點討厭，她對自己父親的尊敬和關切，完全是出於血緣關係。

    她爸可能也根本不喜歡這個女兒。

    從小到大，無論高悠取得什麽成績，她爸從來沒有發自內心地稱讚和認可過她。她沒做成一件事前，他的態度總是看空的、認為不值得的；她做成一件事後，他的態度總是忽略的、認為沒什麽大不了的。

    以前的事情高悠記不清楚了，但在催婚這個問題上，有幾句話她是永遠也忘不掉的：

    “趕緊考個公務員，你看咱們這兒的女公務員，男的都搶著要！”

    “女人過了30，就像花開始打蔫兒，不好找了。”

    “你買那麽貴的房子幹什麽，每個月貸款要還好幾萬，你找個對象，如果人家有房，可能還不想要有貸款的女的，那樣壓力多大”

    高悠小時候沒覺得她爸思想古怪，現在回想起來，這種紮根在內心深處的“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為了嫁得好寧願不要幹得好，為了嫁出去能幹得好也不要幹”的想法竟然頑固到了這種地步。

    按照他的說法，她得以“男人喜歡找什麽樣的老婆”為標準來做人，男人有錢，需要女兒在家照顧家庭，她就得回來；男人要是沒錢，需要女人賺錢養家，她就得出去。

    她根本不需要有自己的靈魂，隻是附屬品和螺絲釘，哪裏需要哪裏安。

    可是再想想，還有更令人不解的。

    他如果真是重男輕女，為什麽嘴裏口口聲聲覺得高悠的表妹好？

    高悠的表妹在機關單位工作，找了個老公，現在自己在家做點兒小買賣。

    “人家婷婷那是自己賺錢買的車！”

    “人家婷婷跟單位領導關係好！”

    “人家婷婷早就知道，這麽說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機會，人家會來事兒”

    這些話高悠越聽越別扭，越聽越覺得，其實他也不是重男輕女，隻是看不上自己的親閨女吧？或者說，是看不上沒結婚的女人？

    在他眼裏，沒結婚的女人，就是失敗的，不被男人認為有價值，就是一無是處！

    她爸其實不是個沒有上進心的人，隻是喜歡把自己包裝成與世無爭的樣子。

    一輩子在公家做個小科長，其實挺聰明，但是不善與人交往，信息閉塞，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是閉門造車，卻還固執地自以為是。一直覺得自己將來能有大出息，比如炒炒股，可年過半百之後身體有恙，才意識到那些都不可能了。

    說起來沒什麽大錯兒。

    但就是身上那憋屈勁兒到老都沒放下，一股腦兒地把情緒轉嫁到了高悠頭上。

    有時候，高悠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在事業上這麽成功，她爸絲毫不為她感到自豪驕傲，倒覺得女兒的成功側麵驗證了他自己的失敗，說明了他那套方法論是不正確的，所以心裏很不爽。

    這又是一筆糊塗賬。

    腦子正亂著，高母突然接話：

    “悠悠，媽媽有個問題，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問，哎”

    一般這種問題，都不該問。

    “您說啊，咱們娘倆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你不想結婚，是不是因為當年跟陳宇霆的事兒，是不是還沒放下？”

    高母問得小心翼翼，自以為戳穿了什麽大秘密，揭開了人心裏的傷疤，還有那麽點兒不好意思。

    “”

    高悠真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原來“無語”的感覺竟是這樣。

    陳宇霆。

    陳宇霆。

    陳宇霆。

    到底怎麽回事兒！

    這個在她生活裏消失了十多年的名字，最近幾天頻繁地以各種形式出現，好像約好了似的。

    簡直是莫名其妙！

    “真不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是哪根筋不對，還會惦記著他？今天我回來晚，就是去參加高中同學組織的聚會了。我見著陳宇霆了，怎麽說呢，當年張沫把他拐走，真是功德一件，改天我得登門道謝去！”

    高悠實在討厭別人把她往俗套的故事裏裝。

    當年的事情聽起來，高悠確實應該是受傷的那個，可她偏不按劇本走，在她看來，能被搶走的愛人根本就不是愛人，經受不起考驗的感情根本就不值得留戀，與其活在自我安慰的真空玻璃罩中，不如直麵殘酷的真相。

    承認青春喂了狗，有那麽難嗎？

    在高悠的三觀裏，真實是麵對生活最誠懇的態度，她張開雙手擁抱真相，即使是血淋淋的，也比做一個被蒙在鼓裏的傻子強。

    這是一種活著的踏實感。

    “你能這麽想就最好，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你千萬不能因為一顆老鼠屎就倒掉整鍋湯，這樣不劃算”

    高母的回應表明，她並沒有相信女兒的話。

    在他們心裏，一個人有不結婚的想法，肯定是受了什麽刺激，任何刺激都是有根源的，他們能看到的根源就是當年陳宇霆劈腿這件事

    吱

    門被推開的聲音。

    高悠父親從臥室裏走了出來，睡眼朦朧：“大半夜的你們倆嚷嚷什麽呢？”

    “不關你的事兒，趕緊睡覺去吧。”

    高母打發他回屋去。

    “你們嚷嚷那麽大聲兒，誰能睡著？”高父索性在沙發上坐下，揉了揉眼睛看見高母臉上還沒幹的淚跡，轉臉對高悠吼道：“你啊，就不用管你爸媽的死活，我怎麽養出你這麽不孝順的女兒，孝順孝順，首先就是要順從父母！”

    高父坐下，高悠就站了起來，用這種方法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您這套老古董趕緊收起來吧，幾千年的糟粕了，您還當成個香餑餑嚼來嚼去！”

    高悠和她爸頂嘴是家常便飯，兩人本來就不對付，這一輩子都沒說過什麽熱乎話兒。以前，高悠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所以兩人連吵架的機會都不多，這十幾年來，吵著吵著，反而還更熟絡了一點。

    “行了，行了，大晚上的，都小點兒聲！”

    高母趕緊出來製止。

    她是知道這父女倆的關係的。高悠和媽媽吵架，那是撒嬌，吵完了娘倆還好得像一個人似的；高悠和爸爸吵架，可是真刀實槍的互懟，心裏都憋著一股不對勁兒。

    “都是讓你給慣的，這麽大的人了，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

    “我不該幹什麽了？”

    高悠明知道他會說什麽，不是她要問，是心裏這口氣逼著她開口。

    “你一個人生兩個孩子幹什麽？帶著兩個孩子，再結婚能好找嗎？誰願意找你這樣的？”

    “我想怎麽活就怎麽活，不需要根據男人的標準定製自己。難道他們想找什麽樣兒的老婆，我就得活成什麽樣兒嗎？簡直不可理喻！”

    “對，那樣就對了！”

    “”

    這麽荒謬的觀點根本不值得爭吵，可要是不回嘴，心裏實在憋得難受。

    “我生孩子，因為我喜歡孩子，我這輩子，不結婚可以，但沒孩子不行。我自己生，自己養，礙著您什麽事兒了！”

    高悠渾身打顫，嗓子冒煙兒，聲音都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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