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瓊台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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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儀眸光坦然地看著遊湛,那一雙黝黑透亮的眼,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看得遊湛不由得呼吸一滯。
“姬所請何事?但說無妨。”遊湛細細地打量著葉子儀,忽然有種想把她臉上的紗絹扯下的衝動,他自問見過美人無數,可是眼前這一個,實在是太與眾不同了,讓他大感興趣。
“郎君若要妾歌曲,須得有遊君之蕭,劉伶之琴方可。”葉子儀所提的劉伶,是當今名士,她自然知道這位名士恰巧遊曆到了豐城,也在這聚會之中,這人琴藝稱絕,在當世十分受人追捧,讓他撫琴,是十分的不易,葉子儀自然知道,所以才在這個時候提了出來。
“這個不難,劉公方才還誇讚你的歌極妙,有大道玄音,如今不過讓他奏琴,必會應承。”遊湛說罷笑著一轉身,對著身後的人群高聲叫道。“劉公何在?東皇曲女姬在此,可以一見!”
遊湛這態度實在有些無禮,可是於他做來,卻又有著股灑脫不羈自然而然的感覺,讓人一時厭惡不起來。
葉子儀自然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在遊湛這等人眼中算不得什麽,她也沉得住氣,垂眸靜立,也不多話,隻等那劉伶前來。
不多時,那頭三四十人中走出個頭發花白,散髻荊簪的灰衣老者,這老者雙頰紅潤,寬額長眉,一身寬服廣袖行走時衣帶當風,一見到葉子儀,他先是嘖嘖了幾聲,繼而歎道。“唉,怪道我尋遍了豐城巫女,都不識姬,如今方知,姬原來是公子成的愛妾。”
“劉公之名,妾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是灑脫自然,不同於尋常凡夫俗子。”葉子儀屈身行禮,拍了一通馬屁,對那滿麵笑容的劉公道。“遊君欲教妾獻曲,妾素聞劉公之琴,乃是天下少有的妙音,抖膽請公為妾奏之,清歌佳曲,方可成天籟之音,不知劉公意下如何?”
“這有何難?取琴來!”劉公哈哈一笑,指著葉子儀對遊湛道。“此姬性情爽直,真有丈夫風範。”
見遊湛看著她皺眉,葉子儀忍著笑意解下披風遞給了身後的勇,看了眼這台上錦衣華服的一眾富貴男女,問遊湛道。“這園中可有鍾磬?請君取來一用。”
聽到葉子儀要鍾,遊湛眼神奇異地看了她一會,吩咐道。“取排鍾來!”
沒一會兒功夫,遊湛的玉蕭先送到了,他手執碧綠通透的玉蕭擺弄了一番,笑著問葉子儀道。“不知姬欲歌何曲?”
“便以一曲《雲中君》,為君助興吧。”葉子儀微微屈身,側頭對那一旁的劉公道。“公以為如何?”
劉公拍手大笑道。“甚好甚好!姬有空靈婉轉之聲,唱這《雲中君》正合曲意。”
“願聞佳音。”遊湛執蕭略略一拱手,把葉子儀與劉公讓到了瓊台中央,中央六尺見方的方形台上,早有婢女搬了榻幾,備了古琴,香爐中輕煙嫋嫋,黃金燈華燦異常,隻單單這一景便已經是美倫美奐了。
待到三人走到台上,那搬排鍾的奴仆也上了瓊台,四個壯奴抬著那丈許長的排鍾安放在了石台邊,這麽大一件樂器,瞬時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請。”遊湛先請了劉公上台,轉頭對葉子儀道。“姬欲如何演奏這排鍾?”
“君何必相問?拭目以待,豈不更好?”葉子儀雙眼微彎,如同曉月,十分的俏皮可愛。
“有意思。”遊湛也不再問,上了石台站在劉公身旁,取了布巾輕拭起玉蕭來。
葉子儀走上前拿過紅漆木槌,上了白玉石台,對著劉公與遊湛屈身一禮,往前跨了兩步到了那排鍾前,用木槌從最大的鍾上一劃,直直向著最小的青銅鍾劃去。
青銅鍾發出一陣‘嗡嗡’的沉悶聲響,掃到最後一個,葉子儀一伸臂,木槌敲在了中間的那口銅鍾上。
立時間,一道清脆的金屬高音響起,向著瓊台四麵傳去,緊接著,葉子儀手下不停,輪換敲打,那銅鍾的樂音此起彼伏,如浪濤拍岸,風卷雲急,不一會兒,鍾聲漸緩,直至空靈。
葉子儀開口唱道。“浴蘭兮沐芳,華采衣兮若。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一句唱罷,葉子儀抬手一擊銅鍾,遊湛的蕭音便響了起來,劉公執琴輕撫,一時琴蕭合鳴鍾樂聲聲,那奇異美妙的曲音在一片燈火的香雪海中直上雲宵,聽者欲醉。
晚風拂過白梅花海,帶動飛雪般的花瓣旋舞著飄向瓊台,清亮悠揚的歌聲混在冷香濃鬱的風中,如夢似幻,讓人欲罷不能。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葉子儀邊唱邊敲動著銅鍾,那一聲聲帶著回音的金屬脆響正打在節拍上,與那蕭聲琴音渾然一體,直聽得瓊台上不少賓客都席地而坐,享受起這絕佳的合旋來。
這一曲有點長,葉子儀把歌詞唱罷,那邊遊湛和劉公還沉浸其中,跟著又從頭奏了起來,如此反複三次,葉子儀的聲音都有些啞了,他們才意猶未盡地止了琴蕭。
樂音止歇,整個天地都是一靜,輕風拂過葉子儀的發,燈光映著她額上薄薄的汗珠,一瞬間,那一雙眼,那纖纖的身姿,深深地印入了與座的賓客心中。
“痛快!真是痛快!”劉公拍著幾案,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大步走向葉子儀,腳上的木屐在石台上踏得噠噠作響,細聽卻是帶著特殊的節奏。
這聲音一響,眾人如同回魂一般驚醒過來,立時響起一片嘈雜的議論聲。
劉公走到葉子儀身前,很是滿意地略一拱手,笑著道。“姬的排鍾打得秒極,不知師出何人啊?”
“妾祖母生前最愛排鍾,兒時每逢佳節必擊之,後傳藝於妾,未能盡得其中奧妙,實是憾事。”葉子儀還了禮,把那木槌掛在排鍾的架子上,答得很是隨意。
“你祖母?姬是何國人?可有姓氏?”劉公很是驚奇,看著葉子儀雙很微微睜大,忽然雙手一擊,指著她道。“你可是姓荊?”
“公真是絕頂聰明,這也能猜中妾的姓氏?”葉子儀含笑一屈身,對那劉公清聲道。“妾,荊氏阿嫵,見過劉公。”
“你、你真是荊公後人?荊氏的嫡脈不是……”劉公忽然啞了聲,嘴唇抖了抖道。“你是哪一支的?你父親叫什麽名字?”
“妾是望川荊濤荊奉先一脈,父親乃是諱荊氏穆公嫡子,荊氏敗落,嫡係一脈,隻餘小女一人了。”葉子儀垂下頭去,眼中隱有淚光閃動,那略帶沙啞的嗓音透著股子淒然,聽得劉公眼角也有些濕潤。
“奉先英年早逝,誰想到,荊氏嬌女,如今竟淪落到為人妾氏?唉!可歎!可歎啊!”劉公忽然頓足哀號起來,捶著胸口道。“想這世間英雄,天下揚名亦難免子孫流離,無依無靠,荊公啊!枉你大智大勇,也保不得你的子孫啊!可悲啊!可歎啊!”
劉公又哭又笑,搖著頭走下瓊台,走著走著,他哭號著狂奔起來,直沒入茫茫夜色之中,那顛狂的嘶喊猶在夜空中悲嗚。
“公,是真性情之人啊。”葉子儀歎了句,轉身對遊湛道。“遊君為妾弄蕭,實是妾之幸也,如今歌也罷,曲也歇,妾,告退了。”
“哪裏,荊公也是遊某敬重之人,今日得見嫵娘,是遊湛之幸才是,嫵娘精通音律,又性情爽直,若得有幸,願以妻禮聘之。”遊湛目光熠熠地看著葉子儀,從身上解下一枚透綠的玉佩,雙手奉到了她麵前。
看著這枚價值不菲的玉佩,葉子儀猶豫了下,知道自己是不得不接了,這不止是禮貌,也代表著遊湛的心意,代表著他的承諾,如果有一天葉子儀離開了公子成,隻要她拿著玉佩前來,他就願意娶她為妻,隻是一麵而已,這份禮,實在是有點重了。
“承蒙遊君看重,多謝。”葉子儀雙手接過,屈身作禮,垂眸走回勇的身邊把玉佩交到他手中,對著遊湛遙遙行了一禮,轉身下了瓊台。
一路匆匆而行,出了遊府的園子,外頭已是星鬥滿天,葉子儀站在馬車旁,抬頭看著蒼穹間閃耀的北鬥星,禁不住唇角微勾。
她成功了,比預想的還要成功,這一曲,相信沒人能忘記,而劉公的反應,遊湛的玉佩,會讓所有人都記住她的,荊氏嫡女荊嫵,荊公的最後一點嫡係血脈,公子成的姬妾,現在,人盡皆知了。
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葉子儀登上馬車,摸索著點燃了車內的燭火,靠在車壁上盯著那火光發起呆來。
勇跟在葉子儀身後上了車,彎身進到裏麵的墊子上坐了,見她又在神遊,不由皺眉。“今日你算是出盡了風頭,怎麽還是這副樣子?”
“我是在想,阿成進了齊都,有幾分勝算,我在這裏,要如何幫襯他剪除向氏的羽翼。”葉子儀望著那燭火,一臉擔憂地道。“向氏獨攬大齊漕運,斷他們的生機,實在不易。”
“阿嫵,你縱是有千般本領,也不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啊,這三四個月的時限,你想在齊國翻覆天地,哪裏有那麽容易?”勇皺著眉頭往前傾了傾身道。“阿嫵,你隻是個女子,不要總是想著這些權謀計算,公子成不是尋常男子,他會護著自個兒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