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旺順拉了一桶蜂蜜蹬著三輪車從瞭望樓下經過時，正是晨光熹微。不甚明了的光線裏，不甚明了的哭聲從樓上傳下來，在不甚明了的淡淡霧氣裏飄蕩。

    聽那聲音，還是個男的……

    路旺順的頭發根子刷地一下就立了起來。

    常聽老人說櫻桃園八卦陣鎮住了一個得道的白衣狐仙，難道說這傳說是真的？

    罷罷罷，遇到這種事，能躲則躲，能走趕緊走。

    路旺順蹬了車子要走，隻抬頭往上看了那麽一眼，看見那狐仙的衣角被風吹得一閃，他的強脾氣突然就上來了。

    我怕你個鬼？

    為了采椴樹蜜，深山裏，半夜被野狼抓爛帳篷門的事都經過了，還怕你一小狐狸？

    路旺順停下三輪車，從車上跳下來，也不說話，蹬蹬蹬就上了樓。等他上樓一看，隻見一個膚白貌美，唇紅齒白，穿著一件嫩黃色小熊衛衣的美男子，正抱著柱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路旺順好一陣尷尬，下去吧，都上來了；留下吧，一大男人哭成這樣，好好哄哄，還是好好揍他一頓？

    成星宇聽見腳步聲，在袖子上蹭蹭眼淚，抬起頭來，看見是路旺順，他陰著臉，說：“別告訴路平安。”

    這話說的，好像我路旺順不說，安姐就不知道你愛哭似的。

    路旺順搓搓手，又指指柱子，說：“放心，我不會說的，你，你繼續？”

    繼續？這還怎麽繼續？

    成星宇抬胳膊再擦擦眼角，不哭，改發呆了。

    路旺順也沒多問，找了一處幹淨點的地兒，坐下來。

    說實話，他有點擔心這哥們兒想不開跳了瞭望樓。雖然瞭望樓不高，嚇嚇人總還是可以的。

    他拿出一顆煙遞過去，成星宇沒接，說：“戒了。”

    路旺順看了看那滿地的煙頭，一笑，問：“失戀了？”

    成星宇眼圈一熱，眼淚差點又流出來。他仰起頭，望著樓頂，沒說話。

    路旺順也抬頭看一眼樓頂，那裏有一隻舊的燕巢，垂著幾根黃色的幹草，看起來又破敗又孤獨。他突然就替成星宇傷心起來。

    他點著煙，吸一口，安慰道：“這樣也好，你跟平安，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這樣的話要擱以前，成星宇非得站起來跟人拚命，可是，這一次，他沒說話。

    一個人吸煙沒意思，路旺順也不吸了，把煙按滅，拍拍成星宇的肩膀，說：“戒了就別再抽了。一旦再抽起來，這輩子就都戒不掉了。”

    路旺順說完起身要走，成星宇突然叫住他，問：“你覺的，路平安是什麽樣的人？”

    路旺順站住了，想了好一會兒，沉吟著，“平安……”

    成星宇的目光萎靡地落在鋪了一層塵土的地板上，等待路旺順的回答。

    路旺順沒忍住，還是把煙點上了。煙吸到一半，他才說：“我其實，看不透她。”

    這句話，像是突然給了成星宇莫大的安慰，哦，原來看不透路平安的，不止他一個啊。

    成星宇說：“你跟她一起長大，又共事這麽多年，怎麽還看不透？”

    路旺順想了一下，說：“小時候，她根本就不像個女孩子，很皮，很野，鬼點子多，又仗義，是名副其實的孩子王。長大後也還是那樣，書也不好好讀，高中畢業後就帶著幾個兄弟一起混社‘會。”

    聽到這裏，成星宇扭頭看向路旺順，問：“她讀書不好？”

    “嗯，”路旺順說：“她很聰明，可惜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因為成績差，高考都沒參加……”

    “等會兒……”成星宇一下坐直了身體，“你說她沒有參加高考？”

    路旺順怔怔的，“啊，怎麽了？”

    成星宇重新坐好，“沒事，我就是驚訝。”

    路旺順撇撇嘴，“有什麽好驚訝的，我也沒參加高考。”

    成星宇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覺的她寫得那麽一手好字，又懂那麽多詩文古書的，不像學習不好的。”

    “自學成才嘛！”路旺順很不以為然，“平安很聰明，學什麽像什麽。我們在外麵放蜂時，她沒事總拿字帖練字兒玩，還讀完了金庸的所有。她說金大俠的書有俠氣，也有文氣，讀他的書，能學到很多東西。”

    “哦，”成星宇望著樓外大片的櫻桃林，說：“她是從你們一起去放蜂才開始練字讀書的？”

    “是。”路旺順回答得很肯定，他說：“以前她東跑西跑的，到處瞎混，哪有時間讀書？不過，平安學東西是真快，決心也下得大，以前養成的那些壞習慣說改就改。幾年下來，她簡直脫胎換骨，變化大得我都不敢相信。”

    成星宇問：“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那還用問？當然是變好了啊。”

    “哦，”成星宇又問：“那她都改掉了哪些壞習慣？”

    路旺順突然警覺，他看著成星宇，說：“我明白了。你被平安甩了，心裏不舒服，故意在這裏挖人黑曆史找平衡呢是吧？”

    成星宇白他，“我沒你那麽齷齪。”

    路旺順卻認了真，他氣呼呼地說：“還別說，以前的平安確實配不上你，可不有句話嘛，浪子回頭金不換，現在的平安，你還真高攀不起！”

    路旺順起身就要走，成星宇在他身後說：“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

    路旺順繼續往下走，“我蜂蜜還沒送呢，跟你在這兒扯什麽犢子？”

    眼看著路旺順下了樓，蹬上三輪車就走，成星宇衝他喊：“你們高中讀的哪所學校啊？”

    路旺順蹬上車子，向後擺擺手，沒搭理，走了。

    這一次，是路旺順在福祿村最後一次看見成星宇。第二天，他就聽林海生說，成總搬走了。說是因為天氣轉暖，城裏空氣好轉，回去住了，到冬天再回來。

    可是，據路旺順從白樓門前經過、透過花牆籬笆看見的裏麵的樣子，感覺成星宇像是不會再回來了。

    平安走了，成星宇也不再回來，那種大碗喝酒，大鍋涮羊肉的日子，恐怕是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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