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送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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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山門樓牌上刻著寒拾遺蹤四字,香客絡繹不絕由此門進入寒山寺。

    朱汝賢由幾名私兵陪同低調走過牌樓。

    曾幾何時,有江南太子之稱的他,來到寒山寺需要輕車簡行,掩人耳目,即便他的夫人到寺裏上香,寺方也要鍾鳴一零八響,方丈親自到山門前迎接,以示尊重。

    今日的朱家虎落平陽被犬欺,同樂園被燒了個大半,他們父子名下產業全被朝廷查抄,幸虧妻子嫁妝豐厚,在蘇州置有不少房產,一家人不至於無處可去,但樹倒湖猻散,勢利的家仆偷卷了錢財就走,幾千私兵跑剩一百人不到,官府三天兩頭上門用各種理由訛詐銀兩,此等奇恥大辱,朱汝賢發誓有朝一日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有錢才有東山再起的可能,狡兔三窟,朱汝賢手中的私印,便是朱家藏錢處的兩把鑰匙之一,用來核對身份的對牌,另一把鑰匙由其父朱勔收藏,欽差下令收押朱勔時,朱汝賢在抱住朱勔喊冤時,問朱勔對牌所在,朱勔緘默以對,那時朱汝賢便知,若是沒有救出朱勔,這筆錢便要打了水漂。

    朱勔賴以自保的手段,成功地讓朱汝賢花重本,賄賂官差,又請私兵中武藝最為頂尖的雷通,率領一隊私兵去劫囚,雷通去了,卻沒把朱勔帶回來,收到勒索信,才知道半路殺出程咬金,一個精武門的幫派,名叫霍元甲的人擄走朱勔,要求一千貫贖人。

    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千貫朱汝賢隨時拿得出來,湊齊後,他依照信中指示,進入寒山寺準備交付贖款,領回朱勔。

    一大箱錢太過顯目,隻能先放在馬車裏,朱汝賢提高警覺,等候綁匪和他接觸。

    除了身邊的私兵,能動用,信得過的人,早扮著香客混進寺裏,一有風吹草動就會一擁而上,保護他的安全。

    行色匆匆地走到綁匪指定的大雄寶殿,朱汝賢眉頭深鎖,殿裏朝拜的香客實在太多,綁匪混跡其中,很難找到。

    「這位公子能否移個駕,我們家姑娘要入內參佛。」

    朱汝賢擋在出入口,影響香客進出,一位長相水靈,眼如點星的丫鬟,攙扶著一位麗色無雙,在蘇州也難得一見的的美人走了過來,客氣地請朱汝賢讓道。

    在同樂園,模樣俊的俏丫鬟,沒有一百,也有個五十,但就沒有一個人,像朱汝賢轉頭看見的這個丫鬟這般靈氣,不是他誇口,蘇州各大青樓的花魁,隻要看得上眼,就一定會是他的侍妾,最好的揚州瘦馬全在朱府,清白小娘子,大家閨秀,應有盡有,卻無人能像經過他身邊,對他說了聲:「多謝公子。」的佳人,如此的攝人魂,若有似無的水仙花香,竟比殿中繚繞的檀香更迷人。

    正沉迷時,忽然有人迎肩撞上:「好狗不擋路,閃遠點。」朱汝賢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多虧私兵扶起,才沒有當場出醜,換做過去,這人早被打了半死,但今天朱汝賢得忍,一發作,萬一被當眾認出來,再多的護衛也保不住他。

    現在朱家人隻要一露臉,蘇州百姓便會群其而攻之,前些日子朱汝賢到茶館,不但掌櫃不歡迎,客人還用茶水潑他,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無論是在大街上或是廟宇。

    在綁匪現身前,朱汝賢忍下這口氣,眼睛從那對美麗的主仆背影移開,專注搜尋可疑的份子。

    走遍內外殿無人趨近,正要放棄時,一個小沙彌拿著一封信交給朱汝賢。

    將贖金抬到停在岸邊,頭尾各插著一隻紅旗的船上,在同一處稍候,會有一艘前後各懸掛一麵白旗的渡船送令尊歸來。

    寒山寺蓋在運河邊,每日船隻往返無數。

    朱勔已是欽犯,該流放千裏的罪人出現在蘇州,朱汝賢不用想也知曉會闖出什麽大事,即便朱勔沒在綁匪手中,隻是找朱家人騙些錢花用,朱汝賢也不在乎,一千貫丟了便丟了,隻要真能換回朱勔,他絕不追究。

    把信丟進火爐裏燒了,要私兵去搬錢,朱汝賢先一步到渡口找船。

    如綁匪所描述的渡船就停在河上等待,船夫拒絕要返家的香客,說是船被人包了,今兒不載客隻載貨。

    朱家的人手慢慢往河邊靠,河麵上的每艘船全在他們監控中。

    「誰雇你的?」

    朱汝賢給了船夫一錠銀子。

    「精武門的霍大爺,給了十貫錢要小的載一口箱子到夫子廟。」

    雇船的人說了,如果有人問起,讓船夫暢其所言,放膽的兩邊收錢。

    「這位霍大爺長什麽樣子?他們有幾個人。」

    「橫眉豎眼,壯得跟頭熊似地,說話像破鑼。」

    船夫想了想說。

    又說:「八個人,五個爺們兩個姑娘,還有一個瘸了腿的下人,姑娘長得可俊的呢,一個像仙子,一個像龍女,除了霍大爺,其他看起來都是外地人。」

    驚訝於綁匪的大膽,朱汝賢想,這個霍元甲無非是吃定他們朱家不敢聲張,才會毫不避諱。

    船對了,等私兵抬來箱子,朱汝賢立刻讓貨上船,船夫熟練地將船駛離岸邊,紅旗被飛吹得獵獵作響,如同朱汝賢焦急的心。

    船隱沒在河麵,朱汝賢佇立在風中,左顧右盼,期待綁匪能依約送還肉票。

    「為什麽不準過去,我們要搭船回江寧。」

    依稀聽過的聲音又響起,朱汝賢回頭,見到在大雄寶殿有一麵之緣的主仆,如玉的依人旁,多了一位翩翩公子。

    「今天這裏沒船了,你們去別處搭。」

    為了隱藏朱勔的行蹤,朱汝賢要私兵將渡口的船全雇了,要船夫遠離寒山寺。

    「眼前可是桃花庵主,唐伯虎,唐公子?」

    小小騷動引起香客注意,一個江寧客商認出唐寅,客氣地詢問。

    「好說,我們少爺正是江寧第一才子,唐伯虎。」

    秋香趾高氣昂地替唐寅接了話。

    「久仰桃花庵主大名,始終無緣得見,沒想到會在蘇州見到您,在下勞明湖,這位姑娘該是袁大家吧?幸會幸會。」

    客套寒暄後,勞明湖邀請唐寅三人搭乘他的船舫回江寧,一番推辭後,唐寅接受他的好意,一邊觀賞水色,一邊等待船隻靠岸。

    唐寅,陳東便是拿著他手著的玉堂春,召集數萬士子,最後以死諫,讓太上皇遺棄朱家,令他們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就在身後不遠處,朱汝賢不由得回頭看上一眼。

    不單是他,桃花庵主的盛名在朱家垮台後,蘇州城家喻戶曉,談起唐伯虎,個個舉起大拇指稱讚,陳東雖是英靈永在,但人已死,唐寅卻是活生生站在他們眼前的英雄,一個再好也僅能追憶,另一個還在繼續延續著傳說,能追捧,更為親近。

    朱家人恨著唐寅,眼神寒冷不善,百姓們傾慕著,視線熱烈如火,渡口兩邊矛盾對立著。

    感受到朱汝賢如刀的目光,唐寅看了過去,微笑頷首,朱汝賢卻不敢再看,深怕被人識破身份,招來不測。

    人越聚越多,逗留越久對朱家越不利,每一雙看著朱勔從這邊上岸的眼睛,都是指證朱汝賢窩藏朝廷欽犯的人證,依大翎律須誅九族。

    朱汝賢開始後悔,不該妄想重起爐灶,死灰就不該複燃。

    好不容易撿回的小命,就為自己的貪念又賠上了。

    用刀剖開他的肚子,一定會看見一條悔到青的腸子。

    朱汝賢希望綁匪從頭到尾都是唬弄他,精武門是詐了錢就跑的拆白黨。

    那艘插著兩麵白旗的船永遠不要駛來。

    事與願違,船來了,旗麵隨風飄揚,船從丁點大,到手掌大,至人影可見,一身素縞的船夫們,護著旗,顧守安放在船中央的一具柳木棺材。

    朱汝賢頭快炸了,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說好的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綁匪送棺木給他是何意?

    難道交的是死人?父親死了?

    死了好,死了他便沒有窩藏欽犯的煩惱,卻再也拿不到那筆吃穿不盡,任他揮霍的巨富。

    無論為何?朱汝賢都要親眼確認棺內的事物。

    趕走船夫,朱汝賢要私兵開棺,在佛門聖地,褻瀆死者,這些素來認錢不認人的私兵,也有點毛骨悚然。

    「打開,我不想說第二次。」

    朱汝賢卻是惱怒了。

    私兵戰戰兢兢將棺材蓋移開,朱勔穿著壽衣靜靜躺在棺中,俯身去看,屍體身首分離,朱勔遭人斬首後,放完血才虛裝在身體上,合抱在胸前的手底,壓著一塊玉做的對牌。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朱汝賢以為隻有二擇一,非此則彼的難題,竟一次得到解決,狂喜之下,忽略如此重要的對牌怎麽會憑空出現,衝動做了錯誤的決定。

    朱汝賢抽走了對牌,要私兵關上棺木,叫回船夫後,直接上船離開寒山寺,讓朱勔的死和對牌這兩個秘密順流而逝。

    不知道的人會認為這不過是一艘送葬的船,賢孝子前來迎靈,哀戚感人。

    船剛走,唐寅有感而發地以詩送行。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朱汝賢聽在耳裏,隻覺得,好詩,好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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