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仁者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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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弓箭射殺,長槍刺捅,一具具屍體浮在水麵,血水淌流,未及稀釋,染紅一片河麵,無一生還。
跳河的沒活成,沒跳的照樣被金兵殺害,直接扔進水裏。
船上的人目睹碼頭駐軍四散,金兵追逐沿岸的百姓。
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又不忍他人受苦,回過頭去不敢再看,痛罵李邦彥、張邦昌、耿南仲一幹主和派的大臣。
傳統**家天下的思想根深蒂固,造就一批統治者最愛的順民,盡量折騰,在他們啃樹皮、吃人肉之前,不用擔心造反,以致於恕宗的愚行,全成了臣子沒能盡到輔佐、勸諫之責,亦或許,他們隻是敢怒不敢言,所以才會在狗鼻子昏君昏君叫個不停,投以心有戚戚焉的眼神。
船行至一裏外,仍能看見汴京城所燃起的衝天火舌,尖叫聲高頻而淒厲,像是一把快刀橫劈而來,切進耳膜中,沒人懷疑自己聽錯,因為聲音是那般清晰駭人,摀上耳朵也能聽見。
衝然是旁觀也出了一身冷汗,恐懼揮之不去,彷佛城裏的火舌會蔓延到船上,他們會是下一個發出慘叫的被害者,盼望著船能再走得快一點,風用力吹,遠遠將汴京拋開,到一個金兵鐵騎無法到達之處,最好是天涯海角。
唐寅並不催趕,讓簡泰成掌控行船的速度,他是幾艘船的主心骨,誰都能亂,他不行,也無法驚慌的必要。
先前陸續駛往杭州的船隻皆是船速緩慢的客、貨船,機動力高的戰船留到此時派上用場,用來跑路的交通工具,唐寅花了重本,除非金兵有船在前頭水域攔截,否則一定追趕不上。
後無追兵,船滿帆疾行,汴京很快地消失在眾人視線。
從船剛離岸,金兵強弓手持續朝船射箭,箭矢緊追船尾逼迫時,唐寅就站在最前方。
唐寅不是韓世忠那樣的神射手,能夠躲在箭手射程之外,而是飛到船邊的箭已是強弩之末,縱然有一兩枝箭能威脅到他,在兩旁戒備,刀不離手的狗鼻子、破嗓子也不會讓他中箭。
無論回到岸上接人有多不切實際,唐寅都背負著見死不救的惡名,在大翎朝,除了錢,名聲是唐寅唯一能傍身的依靠。
人的名,樹的影,世人對他的毀譽,將會左右未來道路的長短、寬窄。
這趟路他能血本無歸,絕不能賠上辛苦建立的聲譽。
傲立在船尾正是向船上的人宣示,勇者無懼,他唐寅並非貪生怕死,非不願而是不能掉頭去救人,滿眶悲憤遙望汴京,引用莊子的話說道:「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
訴盡他憂國憂民的一麵,對讒臣當道的遺憾。
精湛的演技,並不表示他對眼前的屠戮一無所感。
雖然細節變動了,但結果仍是與曆史一致,汴京城毀,金兵四處燒殺擄掠。
是郭京導致大翎兵敗如山倒,或是恕宗交出兩名抗金大將,自毀長城,都不會改變金人暴虐的事實,隻要慎宗、恕宗還在,金人就會維持初衷,在大金有把握全麵控製中原之前,采取以漢製漢的策略,將兩人擒住挾持,另外扶植一個政權取而代之。
相當程度的殺戮可以恫嚇人心,又可安撫連日征戰的士兵,屠城不至於,血洗一番在所難免。
提前知悉,並不代表能坦然麵對。
活了兩世,自認心理素質高於一般人極多,實際見證屠殺過程,心髒像是被一塊大石壓著,渾身不對勁。
又不是喪心病狂的心理變態,誰能對踐踏人命視若無賭,身在其中更能體會戰爭的殘酷,所幸此戰過後,南方將迎來五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小規模的征戰,不會波及到杭州這個大後方,安定美好的歲月指日可期,心卻隱隱騷動,遲遲無法平靜。
融入這個時代越久,接觸、關連的人越多,唐寅就越難做到置身事外。
一站站了快兩個時辰,披肩上的白雪積了薄薄一層,狗鼻子、破嗓子凍到手僵,頻頻搓手,大白氣一口接一口呼出。
唐寅讓他們進船取暖,自個又站了好一會兒。
一名匠婦看不下去,端著剛煮好的薑湯,請唐寅喝下祛寒。
「生死有命,當初是他們自己要下船,唐公子又何必自責呢?金兵都殺到碼頭,船開了回去,不但救不了人,連大家都得賠進去。」
謝過婦人,唐寅接過碗,舀了一小匙喝下,淺嚐即止,歎道:「話雖如此,但人心是肉做的,不可能無動於衷,早知道汴京會失守,當初就該強行留下他們。」
「您又不是神仙,哪能曉得將來的事,誰會想到朝廷竟然那麽胡塗,把兩位勞苦功高的將軍押去金人那邊,多虧有您這幾艘船,否則我們全家老小全死在碼頭邊,您是我韋家一家的大恩人,別人要是敢說你的不是,我繡菊第一個不放過他,我家那口子說得對,有些人平時遇事躲得比誰都快,卻比誰都愛指指點點,現在說您不夠厚道,真讓船往回開,他們能跟你拚命。」
一脫險,便有人開始說事,暗示唐寅不仁義,婦人聽不下去,喂完孩子,將孩子交給丈夫,自個走出船艙,以行動支持唐寅。
見唐寅僅意思意思喝了口薑湯,擔心他受寒,拐個彎說道:「那麽嬌滴滴的美人兒,做起吃食來,比我這個煮飯婆還要利落,您多少再用點,也不至於辜負敏兒姑娘的心意。」
少年郎皆貪美愛俏,在婦人看來,兩人郎才女貌,就該是一對。
她不曉得江敏兒的背景,但既然是唐寅特意接上船,想必關係匪淺,拿江敏兒勸唐寅,應該會有用。
卻不知唐寅心裏在想,江敏兒真是一刻也閑不下來,在任何地方都要刷存在,博取好感。
又想,他們這不想到一塊了,方法不同,殊途同歸,全是為了收買人心。
不想駁了婦人一番好意,唐寅又進了一口,卻被婦人以為是看在江敏兒的麵子上,婦人嘴角彎了彎,想著待會兒一定要好好跟江敏兒說說,為這對璧人牽個紅線,說不定能成就一樁良緣。
唐寅渾然不覺,佯裝被勸服,跟著婦人進到艙內,那些對他有微詞的人,已被其他人壓製,不敢再嘴碎,唐寅頂著一張凍得發白的臉,向眾人頷首致意,疲憊、萎靡回到單獨設置,用來議事的艙房歇息。
簡泰成送上酒水給唐寅暖和身子,湊合著吃了一口粗糧充饑。
「幹嘛那麽辛苦,咱們做的事哪一件對不起天地良心,不滿意叫他們滾下船,站著說腰不疼,有本事不會遊回去救人。」
狗鼻子可不像婦人隻會用嘴頂個幾句,橫起來,他能把批評唐寅的人扔下船,眼睛眨都不眨。
「跟你說了多少次,別這麽毛毛躁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東家有他的門麵要維持,東家聲名越好,做起事來才能順風順水。」
簡泰成要狗鼻子收斂脾氣。
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的很,唐寅溫煦,灑脫的文人形象背後,正圖謀驚天大業,他才不信拐來這麽多軍匠,隻是為了經營幾間作坊,華掌櫃可是對他說了,這些日子添夏村搗鼓出來的新種火藥,快要囤滿一間庫房,等著火器研發出來,便能派上用場。
一個書生要那麽多兵器做什麽?
寫玉堂春看似譏諷奸臣當道,何嚐不是暗指君王失德。
每談到朝廷時,唐寅總是直言病入膏肓、沉痾難治。
成立精武門,廣積錢糧,招賢納才,說是亂世將至,而朝廷不可信,無奈走上自保之道,但唐寅所做的何止是自救,等一切到位,曾雄踞一方的梁山泊,或是江寧一霸的擎雲寨,都遠不能與唐寅相比。
造反太遙遠,簡泰成不覺得唐寅有這個心,但建立一個能與朝廷對抗的勢力,卻是指日可待。
身為掌舵者,唐寅必須要有相當的名望,才能吸引各方人才投奔,仁義尤其重要,甚至在膽識、魄力之上,道德上的汙點可是會決定,日後唐寅的評價是英雄,或是梟雄,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兩者成就將是天與地。
太湖幫老爺子被人稱為綠林的孟嚐君,不管能不能稱得上號,道上兄弟隻要投帖子到幫裏,便能得衣食照料,獲得一小筆錢財。
每年來打秋風的阿貓阿狗,沒有一千也有九百,老爺子來者不拒,所費超過數萬貫,就為了換得一個義氣幹雲的美名,江湖上誰提起老爺子不是豎起大拇指,太湖幫能得到各路豪傑的敬重,船隻開到大江南北,少有人攔路,分一杯羹,要天天打打殺殺,太湖幫弟兄再多,也禁不起折損,賺得再多,光安家費便能把一個大幫給吃窮了。
名氣可用的道理,簡泰成親身體驗,他的北通船行能在江寧占了一席之地,也要拜他曾混過太湖幫,與幫裏要角說得上話之賜。
有時裝腔作勢是必須的,難道要唐寅擺出冷酷無情的模樣?
仁者無敵,上位者悲天憫人,才會讓人興起追隨之心,有了歸屬感,還怕這些軍匠不好好效力。
看看那卸磨殺驢的皇上,再看看唐寅,孰勝孰負自有分曉。
東家是對的,這個朝廷爛到長蛆,朽木不可雕也,就該推倒重新來過。
經過這次汴京行,簡泰成覺得造反也沒什麽大不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不如由有德者取而代之。
方臘不是那個人,東家是。
他與崩牙七都是這麽認為。
活埋朱勔的第一鏟土,是唐寅親手倒下。
「太上皇和皇上都沒要我死,你不能殺我,殺了我,太上皇不會放過你。」
朱勔臨死前掙紮地說。
花石綱是他投慎宗所好,民不聊生,慎宗要負大半的責任,不殺朱勔,就是為慎宗留一絲的顏麵。
「天不收你,我收你,該死而不死的,我來殺,別說是你,天皇老子也一樣。」
無視皇權的氣勢,徹底折服了簡泰成。
汴京毀,亂世至,正是群雄並起的時刻,他深信東家會是一號人物,會幹出轟轟烈烈的事業。
有幸躬逢其盛,他要睜大眼睛看著東家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