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下無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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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不惜馬力趕路,韓世忠與梁紅玉到達江寧地界時戰爭已邁入尾聲。
以翁建國為主帥,馬步軍副總管劉光世為副帥,率領的一萬兵馬為主,葉夢得、呂頤浩各領五千人從揚州、杭州支援,三天就將大楚軍打得七零八落,龜縮在江寧城裏不敢再戰。
李綱親赴江寧,代替吳構答應會保秦家滿門無恙,秦檜官複原職,秦檜脫下龍袍請降,隨李綱回朝麵聖。
劉光世領軍入城肅清殘餘的叛軍,照例放縱軍士三日做為犒賞。
同為將領,韓世忠自然曉得城內的慘狀,劉光世也不願他進來分一杯羹,婉拒劉光世的邀請,帶上自家兵馬折返。
既然來到江寧,想到唐寅曾提及的桃花塢,一行人特意前往添夏村一窺唐寅故居。
韓世忠為了緬懷故友而去,梁紅玉猶豫著該不該說破,但想到唐寅拐帶柔福帝姬出逃,不想再替他招禍,安靜地閉上嘴巴,陪韓世忠遊曆一下唐寅口中小而美,寧靜富饒的村莊。
時至盛夏,桃花溪兩側的桃樹結實累累,卻不見人采收,地麵、溪上隨處可見掉落的桃子,空氣依稀飄散著一股腐爛的氣息,和武人熟悉的血腥味。
征戰多年,韓世忠與梁紅玉皆知這代表著什麽,同時皺了皺眉頭。
這裏離江寧城尚有十幾裏路,又非要道,軍營駐紮之處,兵士沒有理由經過添夏村,對村子下重手。
兩人對看一眼,一前一後駕馬過了桃花橋,進入村裏一探究竟。
夏日正值農忙之際,村內空蕩蕩地不見人蹤,處處破瓦頹垣,遍地汙血,蒼蠅橫飛,滿滿的死氣,這樣的光景兩人見過太多。
卻是不解平凡鄉野小村有什麽值得他人惦記洗劫?
無人能詢問,兩人憑著唐寅描述來到一處被燒成焦黑,四周桃樹焚毀頹敗的屋舍,或者該說是遺跡,因為屋舍徒留外觀,裏頭遭人掘地三尺,露出一個大凹洞,一塊刻著儒愛天下的大石倒落在坑內,上頭有刀斧劈砍過的痕跡,顯然是刻意為之。
從這塊石碑,兩人幾乎能確定此處便是桃花塢,桃花庵詩裏桃花仙居住的人間仙境,為何會變得如此模樣?屠戮村子的人不可能替村民收屍,那屍體又去了哪裏?
第二個疑問率先得到解答,行到村尾,一個大墳包上灑滿紙錢,幾柱僅剩木枝的殘香說明有人前來為村民收斂屍身。
大墳包旁有一處獨立的墓塚,墓塚前立著一塊桃木削成的墓碑。
先父曹四,先母林秀蘭之墓,不肖子曾牛謹立。
字是一刀一刀刻劃,並不工整,粗糙鑿痕上塗抹鮮血,可見立碑人心中的悲憤,誓為雙親複仇的決心。
「是條漢子,屠這個村子的人可得小心。」
韓世忠為曾牛的孝心與血性讚歎,如果他知道立碑人不過是半個孩子,應該會更震撼。
相識一場,梁紅玉下馬,朝著墓碑頂禮一拜,想到那個吊兒郎當,笑得沒心沒肺,不讓蘇修用功的孩子,悲痛欲絕以血書寫的模樣,心裏便刺痛不已。
不好預感湧上心頭,韓世忠無心的話可能真會一語成讖,屠村的代價會是血流成河。
畢竟她是親眼見過曾牛散漫眼神裏底的慧黠與銳利,又有深不可測的唐寅為師,唐家又在潛藏累積實力中,有朝一日曾牛長成,猛虎出閘怕是少有人能擋。
內心煩躁不止,梁紅玉先行出村,在路上偶遇一位樵夫,她上前探問。
樵夫道出添夏村被屠戮的真相。
添夏村這些日子過得滋潤,江寧城內的正店,擺賣的蒸酒,冬日鮮蔬全是來自添夏村,翁建國夫人的娘家楊府多次派人前來,想買斷這兩樣技術一再遭拒,若不是唐寅美名在外,酒與反時蔬菜全是唐寅傳授,楊家不好強奪,不然他們早狠狠整治這些不識抬舉的刁民。
後來江寧局麵混亂,楊家人分身乏術漸漸忘了這事,如今唐寅已死,江寧重回到翁建國掌握中,楊家人又起了掠奪之心,將桃花塢藏有寶藏的秘密告知劉光世,劉光世貪財立刻撥了兵馬殺進村裏,以搜捕奸細為由見人就殺。
「周圍十裏的男丁全被征調去打仗,村子裏剩的都是老弱婦孺,他們也下得了手。」
兵不夠,秦檜逼迫百姓上戰場,同室操戈,劉光世宣稱殺敵數萬,戰果卻是由平民的屍體所堆棧。
見到一身戎裝的韓世忠趨近,樵夫連忙閉上嘴,要梁紅玉快點離開:「這些軍爺見到女人就捉,姑娘妳快走。」
說完不理會梁紅玉,埋著頭將背駝得更低,小心翼翼拐進野徑裏。
「問出什麽了嗎?」
「還不識你們這些爺兒闖的禍,拉壯丁,搶錢、搶糧,搶小娘皮,搞得民不聊生。」
並非針對韓世忠,純粹有感而發。
「朝廷不發足餉,軍士們怎麽肯用心殺敵,當初江寧百姓要是響應今上抗楚,怎會落到這步田地。」
在韓世忠眼裏,大楚朝統治下的人全是叛民無須同情。
「小老百姓都跟韓將軍您一樣身懷絕技勇敢無畏,您這個將軍就要讓賢。」
老百姓活著圖個溫飽,能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祖宗保佑,朝廷不給兵器不給支持,平白無故要他們拚命過於苛刻,最後居然強冠投敵的罪名,以此為名放縱軍士為惡,這種朝廷不如沒有。
「不該殺的殺光,該殺的還給他高官厚祿,今上真是聖明。」
大楚沒了,秦檜與秦家仍在。
「施恩特赦是做個其他尚再觀望,搖擺不定的州府看的,天下得先底定,才有辦法全力抗金,不屠個一城,以後再有百姓依附叛軍更不好收拾。」
韓世忠試圖讓梁紅玉理解朝廷的苦心,梁紅玉卻聽不進去。
「這些話拿去哄別人,別來蒙我。」
意見出現分歧,多說無益,韓世忠頭一次覺得梁紅玉與他離心,並肩同騎卻形同陌路。
再回到壽春府,陳卞已向新朝宣誓效忠,從此隻用建炎年號,對江寧雷霆一擊果然震攝住兩邊討好,擁兵自重的鼠輩,不費一兵一卒便收複壽春府,事實勝於雄辯,韓世忠相信自己是對的,幾次要勸服梁紅玉,梁紅玉皆稱病躲開,氣得韓世忠大罵她是頭發長見識短,分不清孰輕孰重的蠢娘們,要耍婦人之仁快去嫁人回內宅耍去,別在外頭礙著爺們做大事。
梁紅玉不再跟他吵,接下運送柔福帝姬靈柩回朝的任務。
原先的計劃有偏差,梁紅玉沒參與相驗,壽春府的忤作一人擔負確認柔福帝姬已死的責任,當然徹查起來,陳卞也逃不了一個監督不周的罪名,靈柩裏躺的究竟是何物與梁紅玉無關。
為了討好新皇,陳卞派了一艘大船一支兵馬護送靈柩北上,一股腦把送嫁隊伍全送上船,陳卞親信獨自搭船押著數十個箱籠尾隨在後,箱籠裏裝著用來賄賂朝臣的金銀寶物,韓世忠與梁紅玉各收到一份孝敬,無非是用來堵住他們的嘴。
背黑鍋還送錢,梁紅玉自然要笑納。
清點宮女時,獨少唐寅所說的內應李鶯,梁紅玉更確定柔福帝姬已經順利逃走。
一靠岸,禁軍前來接手。
宣旨太監對著靈柩念了一段吊文,絕口不提柔福帝姬曾奉太上皇之命嫁與秦檜,隻提新皇如何感念與皇妹過去的情誼,痛斥金人殘暴虐殺皇室宗親及黎民百姓,誓要為父兄姊妹報抱血海深仇,暗示慎、恕兩宗與柔福帝姬相同已遭到毒手,埋下伏筆,下次金人再讓太上皇頒旨,新朝便可直指金人矯旨,拒不奉行。
旨末追封柔福帝姬為和國公主,恩賜隨行宮女陪葬。
陳卞使銀錢封口,朝廷更痛快,活埋一了百了。
旨未宣完,梁紅玉抬頭怒視太監,太監厲聲喝叱她,正要禁軍押下這個冒犯天威的女子,韓世忠強行將梁紅玉頭給按下,領著部屬大聲高呼萬歲,再將從陳卞那得來的白玉扳指塞給太監,保證會好好教訓梁紅玉一頓。
「某就給韓將軍一個麵子,再有下次休怪某如實稟明聖上,交給聖上發落。」
朝梁紅玉噴了個鼻哼,揮手召回禁軍。
在船上相處幾日,梁紅玉與宮女混熟,宮女不停向梁紅玉求救,梁紅玉說過,一切都能重新再來,朝廷會善待她們。
梁紅玉心頭一熱,手往腰際一伸,劍尚未拔出,兩臂便人製住,韓世忠將人往後拖。
「馬上給我回山東,我會修書給梁帥讓他替妳找個青年才俊嫁了,妳都二十好幾了,不能再像姑娘家那樣地任性妄為,我管不了妳,讓妳的夫婿來管。」
一掌將人劈昏。
梁紅玉再醒來,已是在往山東的路上,昏沉沉的腦袋裏,想得全是牛貴在五山樓說的。
「救那個勞什子公主做啥,她享的福還不夠嗎?她一個人得救開心了,留下的人可慘了。」
牛貴都能看透的事,她竟然鄉願以為朝廷不會趕盡殺絕。
錯得離譜,傻得可笑。
「吃飽沒事幹才造反,伯虎掙錢、囤糧、招募私兵隻是不想被人當成牲口,包成人肉餛飩。」
梁紅玉質問過唐寅收攏朝廷密諜的用意。
唐寅用指頭沾了酒水在桌上寫了自保兩字。
「求人不如求己,待宰不如宰人。」
多麽離經叛道,多麽地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