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猛然驚醒，從冰冷的石床上坐起身來，卻發現掌中一片暖熱。

    低頭看去，白慕伏在床邊，頭發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額上，而她整個人卻昏沉不醒，腕骨處一片紅色的光盈盈滅滅。

    隻是一眼，楚煜便知白慕替他承下了一半的月噬之痛，否則他不會醒的如此之快。

    然而看著白慕昏睡的神情，楚煜卻難忍心痛。

    “真傻啊！”他低歎著從床上起身，便將白慕攔抱起來輕輕放在石床上，又拉過棉被仔細蓋好，然後坐在地上，在床邊用手撐著下頜仔細地端詳著白慕。

    她的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眉頭緊蹙著，仿佛昏睡中還經受著蛻皮換骨之痛。

    楚煜起身，找出一方手絹，輕輕擦拭著白慕的額頭。

    片刻之後，他看到白慕的眼睫動了動，緩緩轉醒。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竟都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楚煜低咳了一聲先開口：“為什麽這麽做？”

    白慕起身看向楚煜，他的神色中沒有絲毫慍怒。白慕甚至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絲心疼。

    勾起唇角淺淺一笑，忍著心口還未消散的餘痛，白慕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是你自己忘記了，從一開始，我就是你的血契之骨啊！我的存在意味著什麽，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忘……”

    “可這樣下去，你會死！”說到這兒，楚煜的聲音竟不可抑製地輕顫著。

    “不會的。”白慕卻說的十分篤定：“如果僅讓你獨自承受亦或是我獨自承受，恐怕我們誰都熬不過去。可是彼此分擔，就會多出一倍的時間。你說過的，離找到雲蕪已經不遠了。隻需要撐到那個時候，你不必再用禁術撫骨，那麽自然不會再有月噬之痛。”

    看著白慕佯裝天真的模樣，楚煜的心裏一陣酸楚。

    無論是他還是白慕，都很清楚地知道禁術與月噬絕不會如此輕易消失。即便他一心想找到雲蕪，可是在遇到白慕之前，他從未認真考慮過，當有一天，這撫骨禁術走到盡頭的時候，又該如何。

    事到如今，楚煜竟暗暗有些懼怕，懼怕那終結之日的到來。

    可是看到白慕想方設法的寬慰著他，便覺得不能讓白慕失望。故而楚煜回應淺淡一笑：“說得沒錯。我醒得如此之快，都是你的功勞。不過，看這情形，安來的撫骨也不能讓人一人去做。”

    白慕笑笑，對於能和楚煜一同撫骨這件事，她早已從起初的懼怕到如今的適應。獨自整理骨盒的時候，她也偶爾會潛入那些骨魂中經曆，可沒有楚煜在身邊，總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覺得好些了麽？”楚煜眉頭輕皺地詢問。

    白慕點點頭：“已經沒事了。”

    “那……”楚煜猶豫了一下，竟然朝著白慕伸出了手：“走吧！”

    看著舒展在麵前的修長手指，白慕的心漏跳了一拍。

    緩緩將手放在楚煜掌心，便覺得楚煜用力一握，眼前便有一片薄霧彌散開來。

    “哇哇哇！”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穿破耳膜。

    白慕驚覺自己竟然站在一個荒褪的村莊裏。一間破舊的土屋前圍了很多人，在蕭瑟清冷的寒冬，湊在碎了角的窗戶玻璃上張望著。

    隻是玻璃上一片霧蒙蒙的水汽，看得並不清晰。

    “這是哪兒？”白慕不解地看著楚煜。

    楚煜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示意她朝屋子看去。

    突然一聲淒厲地叫喊響起，白慕便瞧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衝了出來，抬手竟要將嬰兒往地上摔去。

    “五虎你這個孽障啊！那可是你的親兒子！”一個背脊佝僂的婦人撲上前來，一把拽住了男人的胳膊。

    “娘！你撒手！”男人看著用盡全力與自己爭奪的母親厲聲喝道：“王瞎子說了，這孩子是個妖孽！”

    “你這個畜生！”婦人聞聽這話，踮腳試圖朝著兒子的頭上打去，可因為身子佝僂隻重重擊在了兒子的背脊上：“那王瞎子是個瘋子！他說過的癲話你瞧見哪個成真了？你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怎麽？竟然要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婦人連連打在男人的背上，咚咚作響：“好！你殺！你殺！你殺了我乖孫子我也不活了啊！”

    說罷，婦人就勢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男人雖狠心卻是個孝子，看到母親這樣，一時便泄了氣。圍在院中的鄉親們七手八腳地上前攙扶著那婦人，紛紛勸道：“五虎他娘，你快起來吧！五虎那也是一時蒙了心，咋能真對自己的兒子下手呢！”

    “哎呦這個遭天殺的！我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竟然生出這麽個心狠手辣的崽兒來！”婦人不依不饒地高聲叫喊著。

    婦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眾人的勸解和嬰兒在寒風中一聲高過一聲的啼哭混雜在一起，就像是一台大戲，你唱罷，我登場。卻看得白慕呆在原地。

    尚未弄清眼前這幕到底是怎麽情形，白慕卻見被喚作五虎的男人歎了一口氣，啐了一句，就將手中大聲啼哭著的嬰兒塞到了母親手中：“拿去拿去！日後這崽兒要了咱們家的命，娘你可別後悔！”

    就在五虎將嬰兒往婦人懷中塞得時候，白慕驚然瞥見嬰兒的左眼上有道顏色嫣紅的胎記，像是枝蔓蜿蜒。

    “是安來！”白慕驚呼中看向楚煜。

    但見楚煜緩緩點頭：“沒錯。是安來。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白慕正欲開口詢問，卻見婦人接過嬰兒之後，便猛地起身，將懷中嬰孩攬緊，匆匆往屋中跑去。一邊跑還一邊言語著：“崽兒乖哦！不哭！奶奶這就帶你進屋暖和暖和去！”

    圍觀的鄉親們讓開路，便看著五虎的娘帶著孩子衝進屋裏。而五虎則抓起立在柵欄旁的鐵鍬重重摔在了地上。

    “哐當”

    鐵鍬發出的厲響讓眾人都噤了聲，他們麵麵相覷，又朝著五虎的背影呶呶嘴，方才勸解的和藹模樣在一瞬間變得狹促。

    “看！看什麽看！”五虎忽然起身，轉而朝著眾人厲喝道：“沒見過別人家媳婦生孩子麽？回家看你自個兒婆娘去！”

    見五虎瘋了一般的發飆，眾人便訕訕離去。

    然而當他們穿過身邊的時候，白慕卻聽到了那些細碎卻傷人的話語。

    “五虎這是給誰撒氣呢！有本事去找他媳婦兒算賬啊！”

    “你也瞧出來了？”

    “廢話！五虎又不傻，他哪裏是聽了王瞎子的話。八成啊這兒子根本不是他親生的，所以才找了這麽個借口！”

    “就是。我看那娃兒臉上不過就是個胎記麽，也虧得五虎能扯出這些幺蛾子的話來！”

    “哎你說，這娃兒要真是五虎親生的可咋整？”

    “造孽唄！”

    飄進耳中的話語滿是猥瑣和看戲般的幸災樂禍，白慕看著方才還一個個良善相勸的人此刻皆是一副小人嘴臉，不免心痛。

    不等楚煜開口，她便徑直朝著屋內走去。

    黑魆魆的土屋裏，接生婆就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收拾著家什。時不時地朝著躺在肮髒被褥裏的產婦看去，眼神中寫滿了同情，間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瑩啊！你瞧這崽兒白白胖胖，這小眉眼俊的，隨你啊！”五虎的母親抱著孩子湊近產婦。

    白慕瞧見那產婦木然地轉過頭來，皮膚白皙，模樣很美，倒不像是這山溝小村裏土生土長的人。她眉頭輕蹙著，一雙煙波杏眼嵌在瓜子臉上卻呆滯無神。

    直到五虎的母親又輕喚了幾聲，間歇夾雜著嬰兒疲累的啼哭，產婦才像是猛然醒過神一般，側頭看向被放在身側的嬰孩。

    淚水從她的眼中瞬息流淌。

    “瑩啊！不哭！傷眼睛”五虎的母親說著，抬手拭去產婦的淚水。

    “五虎他娘。”一側的接生婆收拾好東西，便低聲喚道。見婦人轉過身，她便叮囑：“給你家媳婦多喝點紅糖水，要是有雞蛋能吃點就更好了。”

    說著她看了看破敗不堪的屋子，歎了口氣道：“我回去叫樹子送點雞蛋來”

    “他嬸兒，怎麽還好意思呢！你能來，已經是幫了我們天大的忙了！”五虎的母親急急推辭著。

    接生婆歎了一口氣道：“唉！咱們老姐妹，這些見外的話就不說了吧！我也是心疼瑩這孩子啊”

    說罷，接生婆的眼中隱隱有淚光，擺擺手撇下一句：“好生照料著吧！”便匆匆離開。

    五虎母親回過頭，但見躺在那裏的瑩費力側過頭，怔怔看著繈褓中的孩子。

    “瑩啊你是文化人，給孩子起個名字吧”五虎的母親抹著眼淚說道。

    白慕看到女人怔忡了片刻，便從口中輕吐出兩個字：“安來”

    “安來？”五虎的母親低念了一遍，便連聲道：“好好好！這個名字好！安來！安來！平安來！”

    說著她便逗弄著繈褓裏的嬰兒道：“大孫子，你娘給你起了個好名字呢！”

    白慕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知道為何卻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那個躺在床上的產婦到底是怎麽回事，白慕的心裏隱隱也明白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