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凜冽的風吹得白慕幾乎睜不開眼。

    她抬手攔在眼前，視線才略顯清晰。可隻一眼，便叫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呈現在麵前的，分明是一處深不見底的高崖。或許是清晨的霧還沒有散盡，置身高崖旁，猶如站在雲海之巔。

    白慕隻覺得自己要嚇得跌坐在地，可是身體卻穩穩站在那裏，沒有移動半步。

    “怎麽回事？！”她一驚，又試圖往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的腳絲毫不聽使喚。

    “雲蕪。”

    一聲蒼老的低喚傳來，白慕尚且還未有所反應，便已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轉，循著聲音走了過去。一個穿著青色長衫，須發皆白的長者，牽著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灰衣男孩站在那裏。

    這樣的場景讓白慕覺得十分熟悉。還沒等她想個仔細。便已聽見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清脆的輕喚：“師父。”

    長者緩緩點頭：“快來見過你的師弟——楚煜。”

    這是！白慕大吃一驚，這分明是周嘉曾給她看到的幻象。難道這一切真的存在。而她現在被困在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女孩身體裏，當真回到了過去？

    白慕察覺除了擁有自己的意識之外，她無法控製這具身體。這身體屬於雲蕪，有她獨立的思想和行動。而她似乎不過是係在雲蕪身上的魂魄，目睹著這一切的發生。

    她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六七歲的灰衣男孩，他雖然有些瘦小，還蓄著發，古代模樣的裝扮，可白慕依舊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楚煜的影子。

    但見他抬起頭，明晃晃的眼看向白慕，不……應該說看著雲蕪，而後低沉地喚了一聲：“師姐。”

    雲蕪走上前去，輕輕握住了楚煜的手，白慕察覺到從那指尖傳來的輕顫和微涼。

    “跟我來。”

    雲蕪牽著楚煜的手，緩緩走到懸崖邊。楚煜因為害怕墜著身子朝後退去，卻聽得雲蕪淡淡說道：“這是靈崖，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而師父和我，就是你的家人。”

    說罷，雲蕪轉頭看向楚煜，白慕也一同將目光落定在楚煜身上。隻看見那孩子漸漸褪去了眼中的恐懼和害怕，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雲蕪。仿佛就是在這一刻，雲蕪已經落在他的眼中，紮根他的心上。

    少時的相處猶如走馬燈一般在白慕眼前掠過。雲蕪的脾性如她所見到的魂魄一樣，始終沉穩冷淡。可是楚煜，卻全然不是現在模樣。

    “師姐師姐！”

    十幾歲的少年穿著青布衫折了一枝桃花，繞過雲蕪的額頭。

    不過短短幾年，他已經高過雲蕪一個頭。性子也不似初見時候那般膽小，而是頑皮的厲害。

    那是白慕從未見過的楚煜，是屬於他和雲蕪兩個人的年少時候。

    白慕瞧見那支桃花開得正豔，她分明是想誇讚，可是從雲蕪口中飄出的，卻是冷冷的斥責：“師父若是知道你疏於習練，定不饒你！”

    楚煜的笑意瞬時便黯淡了下去。撚轉著手中的桃枝，喃喃道：“師姐不喜歡桃花麽？可我見你時常站在靈崖邊的那棵桃樹下，以為折來一枝你見了會歡喜。”

    雲蕪腳步頓了頓，側頭又道：“我不喜歡桃花。”

    話語落定，雲蕪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白慕聽到一聲清脆的折枝聲響從身後傳來，她很想回過頭去看一看，無奈這身體卻全然不受她的控製。

    雲蕪走的決絕，一步未回，隻是轉下靈崖，往竹林修煉去了。

    白慕不知道此刻站在靈崖上的楚煜會是怎樣一番神情，可此時的雲蕪卻是片刻也不鬆懈的修習術法。

    看著飄落的竹葉被雲蕪用術法似利刃一般割裂，而雲蕪的臉上始終平淡沒有任何表情。

    感受著身體的旋動和紛揚飄落的竹葉雨，白慕清楚地知道，她和雲蕪是全然不同的。即便要讓她相信轉世這件事，可全然不同，毫無相似的兩個人，又怎麽可能是靈魂的轉世！

    可讓白慕在意的是，在她所不能及的歲月裏，那個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楚煜，卻隻有雲蕪一個人才能看得到。

    即便雲蕪待他如長姐般嚴厲苛刻，可白慕依然看得出，從楚煜眼神中流露出的那難以克製的感情。

    “師姐。”消沉沒幾日，楚煜又滿臉是笑的出現在雲蕪麵前：“京城裏新開了酒樓，很好吃。趁著師父不在，我們一起去吧！”

    這已經是楚煜不知道第幾次攛掇雲蕪下山，與雲蕪清冷的性子不同，楚煜年少，耐不住山中孤寂，時常趁師父不在的時候，溜到京城遍尋美味。可每次回來攛掇雲蕪一並去的時候，除了一通斥責，倒也沒有旁的回應。

    然而楚煜卻從未放棄。

    眼前少年充滿期待的神情，亦是白慕從未見過的。看得出，他對食物熱衷而執著，也希望能同雲蕪一起分享。這不禁讓她想起，楚煜陪她吃飯時的沉穩寡淡的模樣。

    千年之中，到底是怎樣的孤寂，將一個灼烈如火的少年打磨成了如今這般，沉溺於黑暗之中，難以自拔。

    白慕原以為雲蕪會如往常一般拒絕，不料，這一次，她竟然看了看楚煜，低應了一聲：“那便去瞧瞧！”

    這回應非但在白慕意外之外，更是在楚煜意外之外。他欣喜異常，繼而便興衝衝地牽起雲蕪的手往山下行去。

    時隔多年後，楚煜再一次握住了這隻手。與當年在靈崖初見時不同。他的手掌已經可以將雲蕪的纖纖素手包裹起來。沒有微涼，有的隻是灼熱的溫度。甚至讓雲蕪都覺得燙心。

    兩人下了山，楚煜拽著雲蕪東奔西跑，如同孩子一般開心。一會指指這個，一會指指那個。口若懸河地跟雲蕪講著他偷偷下山時的所見所聞。

    雲蕪神色冷淡，唇角卻也不自知地揚起一抹笑來。

    而看著這一切的白慕，心卻像是被放在火爐上炙烤後又再浸入冷水裏。

    聽到楚煜滔滔不絕地講著那些見聞，仿佛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她的麵前打開。這是她所全然陌生的地方，可因為楚煜在，又讓她恍惚覺得，她就應該在這裏。和楚煜走遍大街小巷甚至是山川湖海，看著他明朗似少年般純善無憂的笑。就這樣與他平平淡淡的到老。

    可每一次，當楚煜回過頭來，用力握緊她的手時，喚出的卻始終都是雲蕪的名字。

    即便白慕一顆心燒的通透，然而雲蕪這具身體，卻始終對楚煜帶著疏離和抗拒。而她無能為力……

    就像一盆冷水兜頭而下，讓白慕從頭涼到了腳。

    意識昏沉之間，白慕察覺他們已經進到了一處酒樓中。

    倚窗而坐，便能瞧見遠處的護城河和宮牆後的樓宇亭台。楚煜很熟稔地挑了幾樣菜，便將視線落定在雲蕪的臉上。

    但見雲蕪側頭朝著窗口看出去，樓下街市鼎沸的人聲也落入耳中。她的眸光掠過這熱熱鬧鬧的市集景象，一貫不多話的她卻開口問道：“師弟，你覺得京城有什麽好？總是不肯安心待在靈崖……”

    這是雲蕪第一次主動與楚煜談心，吃驚之中，楚煜穩了穩心神，淡淡笑道：“其實也不是喜歡京城。我隻是覺得京城熱鬧。”

    “熱鬧是熱鬧……”雲蕪緩緩開口：“可你我是修行之人，這塵世之中的一切，當以做過眼雲煙……”

    “師姐，你看到街角那個小姑娘了麽？”楚煜打斷雲蕪，抬手指去。

    循著楚煜的視線看去，雲蕪便瞧見街角一個小姑娘被阿爹抱在懷裏，手裏捏著新采的一朵花，笑嘻嘻地朝著娘親的發髻上簪去。

    待孩子簪好了花，那女人便扶著鬢角，左右輕晃了晃頭，便傳來一家人清朗的笑聲。

    看著衣著樸素的一家，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走遠。楚煜這才開口道：“師姐你自小便長在靈崖，所以也不會對塵世有過多向往。可是我不同，我六歲跟著師父回靈崖，即便記憶不夠清晰，但我還記得跟爹娘一起度過的歲月。如果他們沒有慘遭橫禍，或許如今的我，與這京城裏的人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賢妻乖兒的生活。我不想修什麽術法，隻想跟師姐一起，過這樣普普通通的日子……”

    雲蕪看向楚煜，而白慕也透過雲蕪的瞳眸看向楚煜。少年的臉上，有著與之年齡不符的鄭重。他不是在說什麽玩笑話，也不是說這些來討師姐歡心。

    白慕知道，這是楚煜最真切的願望。他想與這世間每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一樣，簡單生活，娶妻生子，年邁老去，然後闔眼長辭。

    這分明是最簡單，最容易得到的生活，可偏偏楚煜得不到。在這千年的歲月裏，他非但沒有過上希冀中的日子，甚至是與最初的願望背道而馳。

    他淩駕於眾人之上，在不老不死不滅的時光裏，看透了人間悲歡。

    曾經，他想要的生活也觸手可及。可到底，沒能握在手心……

    白慕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她心疼楚煜，也為楚煜難過。誰能想到，三十二層如同掌管著地獄大門鑰匙的男人，所求所期的，曾也不過是旁人的平凡生活。

    心痛之中，白慕竟察覺到有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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