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聽到楚煜喚出這聲，白慕的腦海中頃刻間浮現那個靈崖上須發皆白的老者來。可那個人分明是千年以前的存在，又怎麽會是陳叔？難道陳叔在三十二層待了這麽久的時間，楚煜竟分毫都沒有察覺麽？

    隻聽見陳叔低聲一笑，抬頭間竟赫然幻化成那位靈崖老者的模樣：“許久不見了，我的徒兒”

    楚煜捂著傷口，十分鎮定地看著眼前那張麵孔。千年之中，這張臉似乎從未在他的腦海中淡去：“許久不見麽？師父此言詫異。這麽多年，師父不是一直跟在我身邊？若不是於琳動用了‘攝心’，我隻怕還未能察覺。”

    “果然是因為攝心麽？”但聽著老者冷笑一聲道：“不過骨魂已經湊齊，那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楚煜冷冷回應：“是啊！每隔百年，便會有陳叔這樣的人在我身邊聽命。以前錦繡告訴我，這都是她替我精心挑選的侍從。現在看來原都是掌控在師父的手中！”

    “不錯！”老者點點頭，在兩人麵前緩緩踱步：“當年在靈崖修行，我一直苦於找不到可以傳授‘撫骨’之術的根骨。而你，無疑是老天的恩賜。雖然經曆了慘痛的滅門之事後你看似無恙，可你的心性，卻注定你是‘撫骨’之術最好的承繼！”

    “是啊！我的心性。”楚煜苦澀一笑：“或許從一開始，師父便知道我的心裏埋著多少恨。而我又是如何放任那顆心沉墮於黑暗之中”

    楚煜命懸一線之時，是眼前這位老者救了他。可之後帶他回靈崖，卻也從未提過更多的事。當年他一心想要複仇，而錯手殺了雲蕪後，雲遊的師父便再沒有出現過。

    當楚煜發現，雲蕪的身體雖是消散，可他卻隱隱有感知的時候，便四處雲遊，收集雲蕪的魂片。

    一年，十年沒有師父的任何消息，彼時楚煜尚且不曾在意，畢竟師父待他們始終疏離。雲遊不歸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楚煜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絲毫衰老的跡象時，他才知道，逆天而行的禁術，帶給他的會是怎樣的以後。

    他要躲避著世俗的目光，在不老不死不滅中輾轉流離，收集雲蕪的魂片。可是時而回到靈崖，在雲海中俯瞰這世間的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師父和雲蕪，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和掛念，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了。師父或許天年已至，擇一處幽居之所離世，畢竟這是他生前所願。而對於雲蕪楚煜卻不知道會不會有集齊骨魂的那日。

    背負著千年的流離和孤寂，楚煜在世間輾轉，當他參透師父為何會選擇將近乎可以稱之為“禁術”的撫骨之術傳授於他時，離雲蕪的死，已有千年之久。

    而如今再度看到師父真真切切站在他麵前，口口聲聲說著要讓他死的話。楚煜多少也能明白師父的心思。

    “煜兒，當年將撫骨之術傳授於你，為師本意並非如此。縱然你滿心怨恨，可驅使撫骨之術，便要沉溺於暗且超脫於暗。隻可惜為師小覷了仇恨之力。沒想到，你練成撫骨之術，卻一心想著複仇。幸而雲蕪舍命相救，可你卻不管不顧動用逆天禁術，隻為了留住雲蕪的魂魄，而代價，便是成了這不老不死不滅的存在！”老者看向楚煜緩緩說道。

    楚煜看著師父半晌，心中澄明如鏡：“百年裏，借助這麽多人的皮囊在我身邊時時刻刻監視著，師父應該也動用了禁術吧！”

    聽到這話，白慕心下一驚，朝著老者看去，果然見他變了臉色：“說到底，是為師當年犯下的錯！以為借助釋魂與撫骨之力，就能消退一切罪孽。可生而在世，心無止，欲無停。是為師想的太簡單！非但沒能消退這世間之罪，到頭來，卻讓你和雲蕪成了不該存在的存在！你說不錯，這一切都是為師犯下的錯，如今也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切了！”

    老者話音剛落，卻猛然頓住。昏暗中一道光從白慕掌中擊出，如同繩索一般將他捆束。

    白慕凜然擋在楚煜身前，憤憤說道：“你休想傷到他！”

    “白慕！”

    楚煜伸手握住白慕的肩膀，想要阻止她，卻察覺肩胛傷口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急急看向師父，便見師父的臉上帶著冷然的笑。果然，從於琳手中接過的那把匕首並不簡單。原來師父早已料到他會有此舉，所以那把匕首上，同樣施了術法，楚煜隻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麽在汩汩流失。

    千年之中，因得禁術支撐，他從未有過迫近死亡的感覺。即便月噬之痛生不如死，但楚煜知道，那最後的最後，終究還會停歇。隻是這一刻，肩胛的傷口竟然讓他有了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盡頭麽

    對於盡頭，楚煜有過設想。無論是讓雲蕪活下來，而他魂飛煙滅，亦或是他與雲蕪最終都消失在這世間，彼時的這些念頭，從未讓他動搖和害怕。可偏偏是此刻，當白慕擋在他的身前，拚盡全力保護著他的時候，他突然害怕不能再看到她。

    那些曾經想過無數次的平凡生活，他未能與雲蕪一起度過。直到遇見了白慕，他忽然很想放下三十二層的一切，去跟白慕過一過這煙火人間的日子。

    即便是在幻想裏，即便是在夢裏，隻要他看到白慕梨渦淺然的笑，就會覺得安穩。

    陪她一起吃飯，和她一起看馬戲表演。這些對於別人來說最簡單不過的事，可對於楚煜而言，卻是如此的難得。

    原想到了最後，自己還能留一條性命，他一定不會如千年以前一樣，失去白慕。他會放下一切，去跟她過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可現在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

    白慕擋在楚煜身前，怒視著老者，生怕他掙脫織夢之術對楚煜不利。可是白慕沒有料到，那老者似乎全然沒有掙紮的意思，隻是看著白慕緩緩點點頭道：“才不過短短時日，你竟然已經將織夢之術運用到如此純熟的地步果然是雲蕪沒錯！”

    “您說什麽？！”楚煜身形一晃，不可置信地看向老者：“雲蕪”

    老者淡淡一笑：“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骨魂分明都已經在這裏了！為什麽卻還是尋不到雲蕪！那是因為你當年用禁術留住的，不過是那孩子的殘魂而已。她的魂魄早已遁入了六道輪回，如今就站在你麵前”

    楚煜急促地翕動著鼻翼，不可置信地看向白慕。即便一開始注意到白慕的時候，的確因得有著與雲蕪相近之處。可不需要太久，便能很容易地分辨兩人的截然不同。對於他而言，雲蕪就是雲蕪，而白慕就是白慕。沒有誰是誰的影子，也沒有誰會是誰的替代。

    在他心裏，她們是完完全全兩個不同的人。盡管如此，他還是愛上這個本真的女子，可如今師父卻說她是雲蕪的轉世，叫他如何相信！

    可是白慕對於師父的話卻無動於衷，仍舊穩穩擋在他的身前。

    望著她的背影，楚煜沉吟：“難道難道你早就知道”

    白慕輕不可察地動了動身子，便聽得老者說道：“費盡了千年的時間，才將所有沾染著禁術的骨魂全部收集。現在該做的，就是讓本不該存在的一切，全部都消失。”

    話語落定，白慕便覺得掌中如同被利刃劃開，織夢之術的光漸漸淡去。老者沒有費任何氣力，便已脫離織夢之術的束縛。

    “白慕！”看到白慕痛的彎下身去，楚煜急急扶住了她，卻察覺自己肩胛傷口愈發疼痛。

    “利特”白慕捏著腕骨，手劇烈地顫抖著，卻抬頭看向不遠處昏厥的利特。

    楚煜循聲看去，便見利特的身體在一股無形地力量中緩緩懸空。

    “師父！他跟骨魂沒有半點關係，放了他！”楚煜想衝上前去，肩胛處卻像是被人猛然釘入一根長釘，急急朝後退去。

    隻見老者抬手，淩空一揮，利特的腹部便從中間被剖開。

    “不！”隨著白慕一聲淒厲的叫喊，隻見一團熒熒而閃的光從利特的腹部溢出。

    “這是”看到這團熒熒而閃的光，白慕隻覺得自己幾乎快要窒息。那種熟悉而溫暖的感覺，頓時包裹著周身。

    隻見那團光懸浮著，落定在老者的掌中，他微微眯眼，如同捧著一塊圓玉仔細把玩：“隔了這麽些年，陸秋玉的殘魂仍舊沒有消散。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說到這兒，他看向白慕，緩緩伸出了手：“這裏麵有她懷著你時，留下的一縷魂息，有了她，你就是完整的雲蕪了。不過孩子別怪為師，即便是你，我也不能讓你繼續在這世上存活下去。”

    老者突然抬起手，隻見屋子裏數道光芒徑直衝向白慕的身體，巨大的力量將楚煜震到一旁，重重撞在牆壁上。

    楚煜跪倒在地，捂著肩胛抬眼看去，便見整個屋子中央如同有一個巨大且閃閃發光的繭蛹，白慕被迅速轉動的光芒包裹在其中。然後幾乎是一瞬間，光芒突然朝著正中聚合。

    刺痛的光讓楚煜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眼，而光芒散去之後，他赫然看到白慕穿著一襲淺紫裙衫，挽著雲鬢緩緩落地。

    雖然容貌沒有絲毫的變化，可那清冷的神情和眼神卻讓楚煜覺得熟悉至極。

    “雲蕪”

    楚煜沉沉喚了一聲，便見眼前的女子緩緩踏著步子朝他迫近。

    然而她每迫近一步，楚煜便覺得自己肩胛的傷口就更裂開一分。而熟悉的月噬之痛再度襲來，他的身體順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落下去。

    “這就是你想要的。千年前，用禁術強留下她的魂魄，而千年之後，你有沒有想過，雲蕪魂魄拚湊完整的一刻，就是你灰飛煙滅的時候。”老者的聲音沉沉響起：“不過不用害怕，你先走一步。稍後為師和雲蕪也即刻隨你前去。這世間不是我們該留之地，我們都應該回到最初，回到屬於自己的歸宿裏。”

    楚煜抬起眼簾，注視著白慕的臉。他想將這容顏，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中。如果在這一刻，就這樣死去，他絕沒有任何怨言。

    隻見白慕在他麵前站定，然後緩緩抬起手來。楚煜知道，這最後的一擊，足以讓他灰飛煙滅。可是

    就在白慕的掌中溢散出流光的時候，楚煜突然掙紮著起身，猛地抱住白慕。用盡全力催動體內的撫骨之術，隻見一片紅光將兩人籠罩，隨即那光芒透過白慕的身體，徑直擊向老者。

    “你！”師父隻吐出這一個字，便感覺身體在空氣裏如煙塵一般飛散。

    而雲蕪的魂影卻從白慕的身體裏被剝離出來，懸在半空，與楚煜對視片刻後，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這一次，終於得到了解脫。煜，你該知道，我從未恨過你。可是師父說得對，我們不應該在這世間存在。從何處來，便歸於何處。”

    伏在白慕的肩上，楚煜看著雲蕪的魂影漸漸變淡，與師父一並如煙塵一般溢散，他淺笑著伸出手：“我很快就來”

    “楚煜！楚煜！”

    白慕抱著楚煜的身體，放聲痛哭：“不！不要！”

    楚煜拚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直起身注視著白慕，抬手替她拭去臉頰的淚水，他深深凝望著白慕，希望將她的一切都印刻在心底，顫抖著唇將一個吻落在白慕冰涼的唇上，用心體會著這個滿是鹹澀與不舍的吻，片刻後楚煜鬆開白慕的唇瓣，呢喃低語：“白慕。我愛你。”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像是瞬間撕裂了白慕的心。

    “不因為你是雲蕪的轉世，隻因為你。因為是你，所以愛你。”

    這一刻，楚煜的淚水也忍不住滑落，還有太多的事想與她一起去做，還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可是，沒有什麽比剝離白慕曾承受的一切，然後讓她安然地活下去更好的事了。

    楚煜將手輕輕落在白慕的眉心，疼惜地看著她：“最後一次撫骨，我滿足了雲蕪的心願。她要和殘魂一起永遠的消逝。從此以後，你就是你。你會忘記一切，重新生活”

    “不！”白慕淚流滿麵地拚命搖頭，緊緊抓住了楚煜的手腕，仿佛一鬆開，他就會消失不見。

    “別哭。”楚煜的手指輕撫著白慕的眉頭：“你要記得，死，從來都不算是結束，我會一直陪伴著你如風似雲化雨”

    楚煜肩胛的傷口裂開，他的身體也如雲蕪一般漸漸消散。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釋然。他用了千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才明白，原來真正愛一個人，並不是一定要長相廝守。而是隻要知道她還能如新生一般的活下去，並且幸福，便已足夠

    在最後一刻，楚煜翹起唇角，朝著白慕露出了一個清淺溫柔的笑，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是他卻突然察覺冰冷的身體變得一片暖熱，急急睜開眼，他盡然看到雪芒一般的光芒包裹著白慕的身體。

    “釋魂！”

    楚煜大驚，可他卻再也沒有絲毫的力氣去攔擋白慕。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即便雲蕪的魂魄離開白慕的身體，可是她仍然擁有著釋魂之術。

    一片潔白的雪芒之中，他看到白慕朝著自己張開了雙臂，含淚淺笑。

    一刹那，所有的不安與驚詫瞬間消失。楚煜朝著白慕伸出手，在觸碰到她指尖的一瞬，滿足地閉上了眼。

    似乎有一首清淺的歌在落雪的靈崖上空響起，而那樹桃花依舊開得正豔。

    楚煜閉著眼，感受著細碎的雪珠輕打在臉頰上，卻聽到耳邊響起白慕的聲音：“你說得對。死，從來都不是結束”

    【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