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葬禮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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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三點,奶奶的棺材被抬出大門,擱在路邊,要等到早上十點鍾左右,才抬到山上去下葬。

    婦人們已經起身去打掃奶奶住過的地方,奶奶生前穿過的衣服鞋子、睡過的床單被子,都打包好了,待明日一早,會放在奶奶上山的路旁燒掉。

    收拾好一切,大家又就杉木枝和硬幣的水洗了手,才各自去睡覺。然而,五六點鍾不到,便又要起來了。

    奶奶被抬上山的時候,盧青也跟在後麵。奶奶的子輩們都在前麵拉孝,後麵的孩子們則扛著花花綠綠的旗傘。

    還有人挑著一擔糯米飯,快到奶奶下葬地點時,此人便停下來,大人小孩都會衝上去搶糯米飯吃,據說這樣可以長壽。因為爭搶,好多糯米飯掉在地上,沾了草屑或者泥土,但這不礙事,他們可以拿回家喂牲口。

    到了山上,奶奶的棺材落地後,孝女們又都開始哭唱起來,調子是哀切的,哭奶奶以後沒能享受到的好處、哭奶奶生前做過的好事,有人哭得短、有人哭得長,有人哭時聲音洪亮、有人哭時聲音沙啞、還有人哭得死去活來。

    這一場哭頭,比之前任何一場都要盛大,勸哭的人也多,圍觀的部分人也忍不住落淚。單看這個場麵,大概外來的人,會以為奶奶是寨子上的偉人,受到無數愛戴吧?

    奶奶入了土之後,家中的酒席就到了正席,孝家也不用再吃素了,正席的飯菜是最豐盛的,有坨坨肉,肥的、瘦的,有片片幹豆腐、有圓狀幹豆腐,海帶、木耳、青菜等等。都是生的,八個人一席,各自生火炒菜,又或者是煮成一鍋,弄蘸水這樣。

    晚飯盧青沒怎麽吃,客人散盡之後,家裏就變得冷清了,家裏全部屋子的燈都是打開的,盧青直接回去了自己的房間,確切地說,也不完全是她的房間。她在這個房間裏,有一張床,她的東西都放在這裏,但是如果有外人來,是女性的話,都可以到她這裏來過夜。

    這裏是她的房間,也是家中的客房,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她都要做好客人過來睡覺的準備。這在寨子上,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兒,哪個小孩都無法獨自擁有自己的一個房間。別的小孩會否感覺不舒服,盧青不曉得,但她知道,這個家讓她毫無歸屬感,這個房間,讓她毫無安全感。

    她正在收拾行李,媽媽從門外走了進來。

    “盧青,你這是要做什麽?奶奶剛離開,你就要走嗎?現在家裏這麽冷,又要寄秧了,你不在家裏多待幾天,合適嗎?你自己出去看看,誰家老人去世了,子孫不在家裏待個七八天的!”

    盧青覺得媽媽真是厲害,這兩天她都在哭頭,但現在說話依舊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她見盧青並沒有停下收拾行李的動作,上前一步將盧青手中的一個袋子拉扯過來,盧青沒設防,袋子掉在地上,裏麵的東西都掉了出來。

    都是盧青上大學時候考的證書,普通話證書、四六級英語證書,還有教師資格證等等。當年年紀小,大家考什麽她就跟著考什麽,都沒有想過自己將來要從事什麽職業,反正大家都說證多不壓身。

    而現在,盧青媽媽的注意力,則全部集中到了教師資格證上,她飛快地彎腰撿起來,“盧青,你有教師資格證啊,你為什麽不去當老師啊?你有了這個證,你還出去打工?你存心讓我們家不好過是吧?”

    盧青當初真的隻是跟風考了教師資格證而已,這兩年她壓根沒想過要當老師,更沒想過要留在家鄉當老師。她好不容易走出大山,可不想再回來充當家裏的勞動力。

    但是媽媽拿著教師資格證,就跑出去了,過一會兒,就帶了盧青爸爸和盧青哥哥一起過來。

    “盧青,家裏供出你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家裏多少東西都變賣了?你既然有教師資格證,怎麽還去外麵給人打工呢?你知道你畢業這大半年來,別人都是怎麽笑話我們家的嗎?”

    盧青爸爸一開口,就是道德綁架,聲音洪亮得仿佛能掀翻樓頂,也像是故意說給左鄰右舍聽,讓盧青沒有選擇的餘地,乖乖留在家鄉教書。

    盧青閉上眼睛,映入腦海中的是爸爸喝得爛醉如泥躺在火籠旁邊不省人事的樣子,是她考上大學時爸媽讓她不要繼續上學的畫麵,是她十幾歲時頂著烈日寒風步行十幾公裏到鎮上、縣裏求學的畫麵。

    她這麽努力,隻是想要離開橫亙在眼前的一座座大山而已,可現在父母卻道德綁架,讓她留下來,那麽,她這麽多年的努力,又算什麽呢?為什麽她要為了讓別人看得起,就讓自己繼續待在山野裏?

    盧青睜開了眼,眼睛卻紅著,她盡量心平氣和地說:“爸,家裏變賣東西,不是為了供我上學,而是為了給你買酒喝。對,我小學到初中的九年義務教育,的確是你們出的錢。但是我上高中、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都是我哥出的。還有,我部分大學學費是申請的助學貸款,也是我自己償還的,和你們都沒有關係。”

    到底是有多大的怨念,盧青到最後還是沒控製住自己的脾氣?她難聽的話語就這樣一句一句地砸出來了,以至於她的爸爸頓時就怒了。

    “逆女!”盧青爸爸揚起巴掌,直接就往盧青的臉上落下,“你翅膀硬了是吧?有你這麽說老子的嗎?你哥的錢如果不給你,難道還能不給家裏嗎?如果他給了家裏,我們家裏還能這麽窮?我看你的書都白讀了,都不懂得尊敬長輩!”

    被打了一巴掌的盧青,隻是紅著眼、咬著唇看著父親,並不打算說話,因為在她看來,這樣的父親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和他說再多的話,都等同於對牛彈琴。

    最後父親又罵了很多難聽的話,見盧青依舊冥頑不化,說什麽也不願意去當老師的樣子,他就又開始罵起祖宗不保佑了。

    “草你媽的!等哪天老子要找出來,到底是哪座祖墳不保佑!好好的老師不去當,非要去外麵打工!老子供這些祖宗有卵用!”

    從父親進來開始,他就把“媽媽”以及各種生殖器髒話,帶在嘴邊不下十次。

    哥哥也隻是在旁邊看著,一臉沉重,他也不願和父親說話,因為知道根本沒用。

    父親氣不過,一腳踹倒一把凳子,氣呼呼地出去了。

    “盧青啊,我們是你的家人,還會害你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懂不懂?當老師有什麽不好?你非得到外麵打工?以後你老了,打工打不動了,誰養你啊?是要回家種田嗎?我怕你到時候連種田都不會,看你怎麽辦!”

    數落完,媽媽也跟著出去了,頓時隻留下盧青和哥哥盧天北兩個人。

    “哥,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嗎?他們讓我去當老師,不過是覺得臉上有光而已,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喜歡、是否擅長。”

    盧天北說:“爸媽就是這樣,從小到大都這樣,不用理會他們,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就可以。”

    僅此一句話,讓盧青忍耐許久的眼淚,嘩啦啦地落下來了。

    “好了,別哭了,小事而已。我還要去把苞穀裝進袋子裏,明早拉去粉碎,不然沒有玉米麵喂豬啦。”盧天北拍拍她的頭就離開了。

    盧青抹掉眼淚,跟上他的腳步,兩人一起去高樓,她給他開口袋,哥哥則用鏟子將苞穀鏟進袋子裏。

    電視機的聲音,從別家傳過來,但很快就被苞穀從鏟子上滑落進袋子裏的聲音給蓋過了。盧青記得,上小學和初中時,放五一長假,就得到地裏麵薅苞穀,早上帶午飯到地裏,天黑時候回家,整整七天,無休。八九月份,天還很熱就要到地裏麵收苞穀,苞穀葉割過臉頰、手臂,很疼。苞穀叢中還有很多高腳蚊,不經意間就咬出幾個大包。汗水淌過苞穀葉割過的傷口、浸泡著蚊子咬出來的包包,那種苦,她真的……再也不想吃了。

    “哥,我還是決定明天就走。”

    “好,我明早去粉碎完苞穀,送你到拉旺,到拉旺就有車子去上司啦。”

    “多謝哥。”盧青努力將那抹苦澀,咽進肚子裏。即便小學時候,放學之後,去坡上砍柴下山後,可以和夥伴們玩耍一小段時間,再扛著柴摸黑回家,很開心快樂,卻也壓不住農忙季節所吃的那些苦啊。

    隻是,盧青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奶奶葬禮的發腳飯正在進行時,別寨的一個中年男子,急急地跑過來說:“你們家天北趕馬車的時候,撞了個小孩,馬車翻了,你們趕快去看看吧!人都還活著,就是怕斷手斷腳什麽的!”

    盧青媽媽也顧不上家裏的事兒了,很慌張地看著大家,“你們哪個跟我走一趟啊?怎麽就發生這樣的事啊!是沒是他奶奶說了點什麽啊!”

    說到奶奶,盧青媽媽立即轉身向堂屋,對著神龕,神龕下邊還供著飯菜給剛過世的奶奶,“媽啊,我知道你疼天北,但你不能帶天北和你一起走啊,以後誰來燒錢紙給你用啊?媽你趕緊走吧,把天北留下來,以後到了清明、過年,才有人給你燒香、燒錢紙啊,不然你在那邊去哪裏要錢用啊!”

    說完之後,盧青爸爸也聞訊趕來了,他們夫妻兩個、再加上姑爹姑媽、伯爺、爺他們幾個,就去了盧天北撞人翻車的地點,盧青自然也跟了上去。

    那個被撞到的小孩子的家人,也都來了,沒想到這位小孩的爹,居然是仁等小學的校長,小孩的爸媽都外出打工了,孩子給爹奶照顧。現在來的,是小孩的爹奶,還有他的爺娘。

    馬車從路上翻到了旁邊的田裏,四月是寄秧時節,雨水豐沛,田裏是有水的。現在盧天北也已經被人從田裏弄了出來,但他身上臉上頭發上都是泥土,泥土間還混合著鮮血,很是狼狽。

    小孩子則在哇哇大哭,聽得人心碎,他的右腳受傷嚴重,流出來的鮮血很刺眼。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有人問盧天北是怎麽撞到人家小孩的,小孩的家人則在譴責盧天北這麽大個人了,趕馬車都不注意些,要求盧天北的家人必須將孩子送去醫院治療。

    說話的人太多了,顯得十分嘈雜,看起來就像是在吵架,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這孩子和盧天北都得送到醫院去。

    仁等村現在還沒通車,路也都是泥土路,坑坑窪窪的,趕馬車都費勁兒,所以,等救護車到來,格外煎熬。最後還是盧天北的伯爺,趕了自家馬車出來,將盧天北和小孩,都送到拉旺去。

    這邊去拉旺要七公裏,拉旺到上司是九公裏,這樣就不會耽誤太多治療時間。盧天北的父親、小孩的爹也跟著去了。一匹馬能夠拉上六百斤的重物就不錯了,其他人便去不了了,隻能在家裏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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