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農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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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談話過後,沒兩天就是五一勞動節了,2004年的勞動節,放假依舊是一個星期,不像很多年以後,隻放三天假期的。
五一期間,除了寄秧之外,還有地裏的苞穀和黃豆要薅了,每家人都是早出晚歸,早上做了飯帶到地裏去,中午就可以不用回來了。大點的孩子,也跟著一起下田地裏,小點的還沒能幹活的就帶到田地邊,讓孩子自個兒玩耍。
一個假期結束,盧青感覺自己脫了層皮,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疼,到了上課的前一天晚上,她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
次日一早,盧青在學校裏見到陳原,掉頭就走,即便過了一個勞動節,她還是想不明白,一個來自城市裏的、隻為混支教經驗的老師,有什麽資格那樣說她呢?他既然這麽為學生好,那他就一個人拚命努力好了!
有時候盧青想起陳原害自己掉入田裏的事兒,還有他說過的話,都是氣得咬牙切齒的,她越是生氣,就越是想要忘掉他說過的話,可他說過的那些與教育有關的話,偏偏像是在她腦子裏生根了似的,以至於上課看到孩子們在睡覺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將孩子們叫醒,讓他們好好聽課。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還將陳原對自己說過的話,對著學生們脫口而出了,尤其是那句,所有你在學校省下來的汗水,等你進入社會之後,都會加倍都灑出來。等她發現自己如此認可陳原的說法時,她對自己感到憤怒極了,她怎麽會相信那種混支教經曆的人的話呢?他說那些話,全都是因為他根本不懂當地孩子的生活,需要負擔多重的活。
之後的幾天,陳原每次見她,似乎都想要上前和她說兩句,但她基本上都是將臉扭到一邊,不願意理會他,就這樣一直到了周六。
周六楓香寨有喜酒,是盧青的堂弟盧天夏結婚,盧天夏當年學習成績可好了,但他還有一個學習成績也很好的哥哥,所以,他初中畢業那年,中考也沒參加,就直接去廣東打工了,今年的他二十一歲,入社會也五年了,他要娶進門的姑娘是在外地認識的,比他還小三歲呢。
寨子上的任何紅白喜宴,都是寨子上的人幫忙完成的,男人們負責殺豬宰雞挑水等事宜,女人們則負責到地裏去割白菜、做豆腐等事宜,還要安排一部女性洗碗、洗菜。你家這次去幫忙了,下次你家有事,人家才會到你家裏來幫忙,所以,周六一大早,盧青就到盧天夏家裏幫忙洗碗、洗菜了。
女方家在省外,所以婚禮的過程中,新娘就一直待在盧天夏家裏,不興出門、進門這個流程了,但還是要和新郎拜堂的。過了中午,親戚們就紛紛到來了。寨子上的已婚婦女們,都聚在一處,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將進入寨子的道路給攔起來。
在鄉下,內親上門吃酒時,都得邀人的。類似於姑媽、舅媽這樣的親戚,邀來的人得在兩桌以上,一桌是八人,兩桌就是十六人,若親戚得力,可能還會邀請三四桌,但一般很少有親戚會邀請這麽多人來。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十幾年後,政府明確下了禁令,吃酒席就吃酒席,不許再互相邀約去吃酒席了。
已婚婦女們拉著竹竿攔路,就是要攔住來吃酒的這些親戚。婦人們早已經備了茶水,先讓親戚們喝杯茶,喝完茶就要給錢,否則不給人家過去。
婦人們攔住親戚們,倒也不是為了要錢,主要目的是為了讓親戚們唱歌,這不,竹竿一攔,她們就開始唱歌。
媽你來到妹的家,妹拿竹竿來攔媽;
媽有銀錢拿送妹,妹我帶媽到喜家。
媽你來到妹的門,妹拿繩子攔媽們;
媽有銀錢拿送妹,妹我帶媽到喜門。
莫說仁等村了,就是整個獨山縣、平塘縣的人數下來,幾乎全都是布依族的人民,五個人當中至少也有一個人會唱歌。楓香寨這邊的婦人們,親戚那邊就回唱過來了。
這根欄杆花又花,媽拿欄杆把我攔。
媽你問我要禮信,我的紅包沒帶差。
媽你讓路送我去,我去喜家找酒掐。
盧青在院壩洗菜,和她一起洗菜的還有幾個小姑娘,另外一波小姑娘或者上年紀些的老奶奶,就負責洗碗、洗海帶木耳之類的。他們能夠聽得見前方對歌的人們,那調子雖然不變,可內容卻是一直在變化的。有時候是一個婦人唱歌,有時候是幾個婦人一起唱歌,聽在盧青的耳朵裏,隻覺得相當悅耳,連日來的鬱結,都有所消散。
酒宴是從昨天的晚飯開始的,今天早上吃一頓,下午就是正酒,今天是最忙的時候,除了內親邀請人來吃酒席之外,隸屬仁等村下邊的寨子,也有人來吃酒宴。寨子雖然多,但寨子與寨子之間的距離並不遠,最遠的不過兩公裏,最近的還有幾百米的,所以稍微有點交情的人,都會過來上禮吃酒席。
住在校園裏的陳原,準備四處轉轉,就看到不時地有人成群結伴往楓香寨走,詢問之下,他才知道楓香寨有喜宴。他們還邀請他一塊去,到時候上禮二十塊錢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陳原也想知道布依族的婚嫁到底是個怎樣的場麵,便欣然與大家一同前往。
他到的時候,新郎新娘已經拜過堂了,陳原不由得有些遺憾。和其他人一樣上了禮,便有人來帶他們去別家吃飯。陳原還以為,吃飯的地點就是新郎家,之後才了解到,原來楓香寨有幾個大家族,家族裏麵分為好多戶人家,盧天夏家有喜酒,族裏的其他人家就幫忙做飯,幫忙招待外來的客人,這樣客人就分散了,主人家也不會太忙,更不會沒地方給客人坐了。
在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裏,主人家招待的客人是外家,也就是新娘的娘家,但新娘是從外省來的,她的父母都沒有過來,所以前來撐場子的就是盧天夏的外婆家了。
晚飯結束,天已經快要黑了,很多人吃完飯後便要離開,陳原卻往新郎家而去,想要探個究竟,就看到在院壩裏,幫忙洗碗的盧青。
“盧青老師,你也在啊?”院壩裏牽了路燈,牽了好幾顆,都是一百瓦的,格外明亮,陳原一下子就到了盧青身旁,他看到盆子裏已經沒有多少碗筷了,旁邊幫忙洗碗的人還挺多的,就道:“你見過新娘沒有?要不要一起過去討顆喜糖吃?”
“我還在洗碗。”盧青態度冷淡,看不出來對陳原有氣,但也絕對不親近。她是沒想到,在學校的那麽幾天,自己天天避開他,怎麽到了這裏,他還會湊上來呢?果然是混支教經曆的人,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厚的臉皮?
陳原似乎思考了一瞬,便道了聲:“好,那我進去討喜糖,等會兒再來找你。”
他進堂屋去了,盧青也沒指望他會來找自己。
堂屋裏拚了兩張桌子,有幾個老婦人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了,她們頭上包著頭巾,都是青色、藏青色為主的。她們所穿的衣服,和現在大多數年輕人所穿的不一樣,應該都是自己做的,衣服領子向右邊開襟,弄上盤扣,每個人的盤扣還都不一樣,有的用金線包裹著,顯得更亮眼些,有的則沒有金線。
不過最亮眼的,並非她們的衣服,而是她們衣服外麵的圍腰——這邊的人都稱為圍腰,兩根帶子掛在她們的脖子上,兩根帶子則從腰部往後穿去,係在後腰處,類似於古代的肚兜,但布料、做工卻全然不同於肚兜。圍腰胸口上方繡有精致的圖案,多是花鳥魚為主,這些都是人工一針一線繡出來的,以現在的市場價,市麵上最便宜的也賣到五十塊錢一個刺繡,繡得好的,那就是上百塊錢了。
山區裏的五十塊錢,是一筆巨款。不過一般也鮮少有人會花錢去買,多數人都會自己繡。這不,現在那幾個老奶奶坐在一起,還有人在繡花或者納鞋墊呢。
陳原到仁等村也有一段時間了,可這是他頭一次來觀賞當地人民的婚禮,平日裏雖然也見到穿著有布依族民風的人們,也看到婦人佩戴著圍腰,但都是很樸素的那種圍腰,上麵沒有精細的刺繡,他當時隻以為那是普通的圍裙,那時候他還納悶呢,為啥當地的人民要戴著個圍腰出門,現在一看,才發現其中的精妙與特殊之處。
桌上擺放了六碗花生、六碗瓜子(當地人一般叫葵花)、兩碗一毛錢兩顆的糖果、兩碗橘子、兩碗切成一瓣一瓣的蘋果、兩盤粑顆,小餅幹則是混合在花生和葵花裏邊的,還有幾個大圓盤似的米花——陳原並不知道米花是怎麽做的,隻覺得新奇,此前他也並沒有吃過。倒是看到幾個小孩,分了一塊大大的米花,一人一塊邊吃邊玩,他也是從小孩子口中,才得知這東西叫米花的。
在這裏看熱鬧的男性隻有三兩個,大多數都是從這裏路過而已,當進來的女性越來越多時,陳原心想,自己不如出去吧?一個男人站在這裏,似乎不合適。
他剛邁出步子,卻又驀地停下了,因為身後響起了歌聲,他不由得詫異,便認真地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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