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山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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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原聽仔細了,才知道這是兩方人在對歌。一方是盧天夏家裏請來的接親婆,有三五個老奶奶呢。外家請來的對歌的人數也差不多是這個數目。剛開始時候,他聽不清楚內容,畢竟她們是用本地話唱的,聽著聽著,就勉強能聽得懂了。
外家先唱:
定馬還要好馬梭,織布還要好羊角;
唱歌還要記性好,記性沒好會搞落。
織布還要好布床,定馬還要好馬樁;
唱歌還要記性好,記性沒好會跟黃。
主人家接唱:
三顆石頭砌房盤,慢慢砌來慢慢圓;
媽你會唱輕巧巧,妹沒會唱費力完。
三顆石頭砌房角,慢慢砌來慢慢學;
媽你會唱輕巧巧,妹沒會唱費力多。
雖是對歌,但雙方相處和睦,並沒有火藥味,主人家這邊的接親婆唱完,便開始倒茶給外家人吃。
喝了茶,主人家先唱:
媽本乖來媽本靈,媽得七歲媽出門;
媽得七歲媽出去,真真去得十年整。
師傅陪了幾十個,徒弟教了幾十名;
會唱還是媽會唱,二十四個對不贏。
媽會講來媽會翻,媽得七歲媽出發;
媽得七歲媽出去,真真去得十年差。
師傅陪了幾十個,徒弟教了幾十名;
會唱還是媽會唱,二十四個對不翻。
外家人還唱:
媽你喊妹做師傅,從根理由講得出;
從沒走趕學堂去,從沒讀過古文書。
從沒走趕喜家去,從沒會過歌師傅。
太陽打傘長江水,月亮打傘草頭枯。
妹是路邊一根草,媽是一把大鏟除;
太陽辣辣媽鏟曬,放把火燒更加糊。
媽你喊妹做先生,從根理由講來聽。
從沒走趕學校去,從沒讀過古文經。
從沒走趕喜家去,從沒會過歌先生。
太陽打傘長江水,月亮打傘草頭平。
妹是路邊一根草,媽是一把大鏟行;
太陽辣辣媽鏟曬,放把火燒更加平。
歌聲開響之後,外頭來聽歌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但對歌的老奶奶們,卻一點也不怯場,依舊兢兢業業地唱著,半點沒被周圍的人影響。
陳原聽了近半個小時,和他一道過來吃酒席的人們,已經回家去了,現在在這邊的多是本寨的人以及內親的人了。他想到盧青現下可能已經忙完了,便出去找她,她還坐在院壩的木凳子上,其他人都走了,她的盆子邊還擺著幾個沒洗好的碗,她正彎腰清洗著。
“你洗碗要忙到什麽時候?我估摸著,到了深夜大夥兒還要吃夜宵,你也要幫著洗碗到那個時候嗎?”陳原拉了個木凳子坐在她對麵。
“我就算是洗到明天早上,又和你有什麽關係呢?”盧青頭也不抬,她是沒想到都天黑了,陳原還沒走,反而到自己麵前來了。
“你是不是還在為之前我說過的話生氣?你別生氣了,我真的沒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我是為了孩子們的未來著想,才會著急的。我承認,我著急之下說的話,可能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讓你受傷害了,我很抱歉,我真心希望你別往心裏去。”他十分懇切地說道。
可他一說起之前的事兒,盧青心裏的疙瘩就冒出來了,“我怎麽會和你生氣?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記不住了,犯得著生氣嗎?”
她瞪他一眼,便迅速低下頭去,用力地洗碗,那一下下擦著碗的手,就好像打在陳原身上似的,仿佛這樣能夠讓她解氣些。她拚了命都想忘記和陳原之間的種種,最好全都忘掉他那些對她行為影響至深的話語,可他偏偏還要再在她麵前提起,簡直可惡。
看著她這樣,陳原認真地思考了一陣,然後輕聲道:“我唱首歌給你道歉,好不好?”
盧青的臉,一下子羞紅了,他給她唱歌算怎麽回事?以前上學的時候,就常常聽說,哪個係的哪個男生,抱著吉他在哪個姑娘的宿舍樓下唱歌,隻為追求這位姑娘。陳原是不懂男生給女生唱歌,代表著什麽嗎?還是他故意戲耍自己?
盧青正氣呼呼地想著,就聽他唱道:
你家門口一條河(本地讀音:hu),
魚在河中擺腦殼(本地讀音:ku);
不想魚兒來下酒,隻想你別惱我多。
你家門口一條灘,魚在深潭擺尾巴;
不想魚兒來下酒,隻想你別讓我黯。
他的聲音很清爽,一點也不沙啞,當歌聲出來的一刹那,盧青明顯地怔愣了下。她原本是很生氣的,可是聽他唱完,她卻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曾經聽說過很多男孩給女孩唱歌,但都是唱時下流行的情歌,她萬萬沒想到,來自另外一個地區、另外一個民族的人,會給她唱本民族的歌,還隻為給她道歉,讓她別生氣。
而且他將她生氣的事情,形容成了一條河與一條灘,以此來比喻他覺得跨越過來很困難,後麵那兩句則是請求她不要太生氣,否則他會黯然神傷。他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學會這邊的曲調,再配了詞,可見他唱的是心中所想,否則他也不能這麽快就唱出內容了。
以前盧青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對另外一個人的印象轉變得如此之快,可現在她清楚地感受到了這種轉變,幾乎就在這一瞬間,她覺得陳原似乎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可惡,他比她認為的要落落大方許多。那天他驚了馬害得她掉進田裏,是個錯誤,但他也不是故意的,後來在學校裏,他拉住她跟她說的那些話,也實實在在是為學生們好,不然她怎會被他潛移默化的影響?
陳原還在邀功似的看著她,等著她的誇獎,但盧青這會兒怎麽可能說得出誇讚他的話?隻低頭去繼續洗碗,不過力氣沒有剛才那麽大了。
她的態度轉變,陳原是感知得到的,他知道現下她已經不那麽惱自己了,可也算不上非常喜歡他這個人,他也知趣,就沒追著讓她誇自己,隻對她說些自己的心裏話:“你們這邊的婚禮,舉辦得真熱鬧啊,像我們那邊,基本都是在酒店裏吃頓飯,就完事了,你們這邊還有對歌,真好,這就是少數民族的特色啊,外地的人來了這裏肯定都很喜歡的。”
盧青沒有在別地參加過婚禮,她從小到大,了解的都是家鄉的婚禮習俗,並不知道自己家鄉的各種習俗,和外地有哪樣區別。因為身處山區,仿佛身處一個避世的山裏頭,她對“我是貴州人、我是中國人”這樣的榮譽感,感受並不深刻,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感受。
可現在,陳原跟她說的這些,讓她忽然有了明顯的民族榮譽感,這個她一直以來都不想回來的家鄉,她一直想要避開的粗糙的人們,居然也有別人喜歡的地方嗎?
“你也是貴州人,你難道不是少數民族嗎?”盧青問。
“我不是少數民族,我是漢族的,高考沒有加分的那種。”陳原笑了下,又誇獎道:“你們這邊的繡花,可真精細,我剛才看到一個老奶奶圍腰上麵的繡花了,那真是一針一線繡上去的,很費神吧?”
“當然費神啦,一年也就繡那麽一塊,平時還要下地幹活呢。”盧青的語氣中,多了一絲自豪,她自己卻並未發覺。
陳原笑了起來,他往旁邊一看,看到小朋友們手裏的米花還沒吃完,就又問:“他們手上拿著的那個東西,是怎麽做的?很好吃嗎?”
“那個啊?是米花,米花是用糯米染成紅色的,再放到火上蒸熟,蒸好之後用竹篾編製的團子將其團成圓狀,再放到太陽底下曬許多天,一直曬到幹了為止,辦酒席的前一天,放到油鍋裏炸,曬幹的糯米就會漲起來,入口香香脆脆的,米花是我們這邊辦喜宴以及過年必備的食物。你剛才進去的時候,看到了沒有?除了堂屋桌上擺放著米花,就連堂屋的神龕上,燒著香火的兩邊,也放著兩大朵米花。”
她這麽一說,陳原適才想起來了,神龕上的確也有兩朵大米花。
盧青越說,越覺得自豪,見他似乎什麽都不懂,便繼續道:“你知道堂屋桌上擺的那些叫什麽嗎?我們這邊叫幹盤,不知道你們那邊有沒有?”
陳原搖頭,“我們那邊不興這些的。”
“那你肯定不知道,幹盤最後是怎麽分的。現在他們在對歌是不是?等會兒還有別的節目,她們會跳竹竿舞,然後繼續唱歌,唱歌要唱一整晚的,誰能撐到天亮,誰就能分到幹盤,也就是桌上的那些小零吃。”
說完這些,盧青覺得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陳原來自城裏,他對那些小零吃,是一點也不放在眼裏吧?他會不會覺得,唱歌一整晚,就為了那麽一點小零吃,是很傻氣的行為?她忽然很後悔,自己跟他說這麽多了,明明之前還各種不喜歡他的,結果就被他三兩句話給騙了。
她正兀自惱著自己話多,就聽他說:“新郎新娘真幸福,大婚的日子裏,能夠有人為他們唱歌到天亮,而且還不要酬勞的,這在別處,是完全想都不敢想的,你們這邊的人,真熱情。”
誒?為什麽她想的事情,在他嘴裏,又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她想的是,那些人熬一夜,就為了一小點零吃。可在他這裏,就變成了不要酬勞為新人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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