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慢進入了十一月，天氣早已經轉涼，這個下午，盧青放學回家的路上，恰巧碰到媽媽在園子裏割豬菜。這段時間，家裏不怎麽忙了，媽媽不去田地裏的時候，也會做一些家裏的事情。

    盧青記得，以前她上學的時候，即便媽媽得空了，她也不會主動割豬菜、煮飯、洗碗，她會選擇上山砍柴，用木柴將後院填滿。

    那時候她就開始埋怨媽媽，為什麽不去田地裏的時候，也不收拾一下家裏？把所有事情都甩給她做，那種被迫承擔一切的感覺，在那時候是多麽嚴重的一件事啊，她真的感覺很累，身體經常有一種吃不消的感覺，然後她就開始覺得，自己不過是家裏的一份勞動力而已，沒有人愛她、關心她。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現在長大了，能夠承擔更多的活路了，然後第一次看到媽媽在地裏麵割豬菜，盧青的心髒酸脹得厲害，她不敢和媽媽講話，害怕一開口，自己就泣不成聲。

    她回了家，照常燒火煮飯，媽媽很快就回來了，在堂屋砍豬菜，盧青聽著哐哐哐的聲音，第一次感覺到母親的陪伴。

    不是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才叫做留守兒童，有的孩子從出生起，就和父母住在一起，可父母經常吵架、經常在田地裏幹活，將家裏的一堆大小事務交給孩子，並未花費多少時間和自己的孩子溝通、教她學會成長，這樣的孩子也未嚐不是另外一種“留守兒童”。

    雖然不是每個留守兒童都想過沒有人愛自己、也不是每個孩子在情緒崩潰的時候都會想要結束生命，但，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認為，吵架的父母比離婚或者常年外出的父母要好。

    盧青知道，自己顯然就是這樣的人，她曾經盼望過父母真正的離婚。

    她從未與他們親近過，這樣一來，在他們身邊生活，他們的吵架對她反而成了最嚴重的傷害，比之父母遠在他方的孩子遭受的傷害，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四月到十一月，你在學校也半年多時間了，感覺怎麽樣啊？”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問道。

    “還可以。”

    “聽大家說，你在學校表現不錯，孩子們進步很大，都很感謝你和陳原老師。”爸爸再道。

    盧青咬了一下筷子，別人的誇讚，她一直不曉得呢。

    如果不是十一奶的死，她也不會忽然醒過來，她現在處處為孩子們著想，並沒想過別人的誇讚，隻一心想要做好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比起十一奶那樣的老人，她實在差太多了。

    媽媽接著說道：“不如你一直留在仁等小學教書好了，現在也教得這樣好，我和你爸爸出去，好多人都笑對我們呢，以前那些人都是看不起我們家的。”

    盧青一時間沒有回答，她默默此吃著晚飯，她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下午媽媽會幫自己去園子裏割豬菜了。

    她以為是母女親情，原來不過是利益關係。

    “人家陳原老師，還特意從遵義過來給孩子們教書呢，你身為本地人，卻不留下來，這像什麽樣子？以後你再離開家鄉，別人要說你看不起自己的家啦，指不定你在外麵混得還不如在家裏呢。”媽媽繼續說道。

    盧青隻覺得自己下午對媽媽的感動，就是一場笑話。

    “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麵闖蕩，也不是個事兒嘛。現在你留在家裏多好啊，我們忙的時候，你放學了還可以在家裏給我們準備早晚飯。”

    盧青停止吃飯，大口地呼出一口氣，“之前說了，我在仁等小學教書，是因為我哥的傷和我們家的債務，但是現在哥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這個學期結束，過完年我就走了。這件事你們不要再說了，你們要是覺得不舒服，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好了，但我以後在外麵，還是會每年給你們生活費的。”

    說完之後，火籠屋裏有片刻的安靜，她的爸媽一時間都不敢說話，怕將她惹得更惱火。

    等半分鍾後，媽媽再度開口的時候，語氣柔和了許多。

    “我們也是看你在仁等小學教書教得好好的，才想著讓你留下來的，你一個姑娘在外麵打工也不容易，以後在外地找個男朋友，又沒有人幫你看著人怎麽樣，萬一被騙了、被欺負了，我們也不曉得，再就是你萬一以後嫁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幾年幾年去不了男方家一回，你被男方家人怎樣對待我們也不曉得，那時候你怎麽辦才好？”

    “嫁什麽人？我現在連男朋友都沒有，怎麽就想到嫁人了？你們沒事的時候，就盡想這些事情嗎？我也沒有說我這輩子要結婚嫁人啊。”

    盧青二十三歲了，目前並沒有戀愛過的經曆，她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和別人親近的能力。好不容易碰上陳原，他成了她的例外，可他的種種反應都在告訴她，他不喜歡她。

    她的語氣太過冷硬，爸媽都沉默下來了，過了好一會兒，媽媽又沒忍住，繼續說道：“我這樣說不都是為你好嗎？你從小脾氣就是這樣，愛生氣又倔強，你對我和你爸這樣說話，我們都能原諒你，你要是出去還這樣說話，別人指不定要打你。”

    但是別人也不會讓她這樣寒心啊，別人也不會利用她去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啊，她又怎麽會和別人這樣說話呢？盧青不再說話了，爸爸繼續喝他的酒，持續他多年來的愛好，晚飯若是沒點酒喝，他必定要感到不舒服的。

    媽媽見她不說話，覺得自己還可以再說點，便問道：“其實我覺得陳原老師不錯啊，他有沒有女朋友嘛？如果沒有的話，你覺得你們兩個能不能在一起？”

    盧青的心頭被哽了一下，埋頭快速吃飯，徹底不想說話了。

    媽媽不死心，撞了下她的膝蓋，“問你話呢，陳原老師有女朋友了嗎？”

    就連爸爸也在看著盧青，希望能從她嘴裏得到一個答案。

    盧青用盡了全力，才控製住自己的脾氣，但這樣一來，她開口說話時就顯得有氣無力了。

    “他有沒有女朋友，我不曉得，我沒有問過他。但是你們自己想想，我們這裏是什麽地方，他又出生在什麽地方，他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是怎樣的？在遵義那邊，人家認識的好姑娘無數，你們憑什麽認為他會看上我？不該有的想法，還是歇著吧，免得鬧笑話。”

    盧青這番話，終於戳中了他們的痛點，媽媽終於不再開口了。灰姑娘嫁給王子，畢竟是電視劇裏才會有的，他們都是成年人，盧青的話已經說到這個程度，他們又哪裏還會繼續做夢？

    晚上坐在書桌前，盧青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忍不住感到難過，為在晚飯時候以那樣的語氣和爸媽說話感到難過。她就是這樣的人，別人傷害她的時候，她會記仇，但她不能反過去傷害人家，因為別人受傷的時候她心裏也會很受傷。

    晚飯時候說的話，她知道她傷害到爸媽了。她很後悔很自責，可如果場景再回到晚飯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還是會忍不住那樣說。

    到了第二天早上，盧青起床時，看到爸媽已經在忙了，似乎昨晚的事情並沒有存在過，這樣看起來，她昨晚的煩惱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周末，盧青都是待在家裏，偶爾有婦人到家裏來和媽媽閑坐，說些日常生活裏遇到的瑣事，再就是一同納鞋墊。

    晚上有個別寨的伯爺到家裏吃飯，聊到他們家的兒女，說是最近表現不錯，都學會主動看書了，這位伯爺的言語之中，頗有幾分驕傲，之後又將盧青和陳原誇了一遍，說自家孩子在家裏常提到他們兩個。

    盧青忽地想起之前晚飯的時候，爸媽也說過這件事，說大家都很認可她和陳原，當時爸媽還表現得很受用的樣子，她本以為是爸媽誇大其詞了，現下才知道，這是真的。

    她和陳原以及其他老師的努力，得到了孩子和家長們的認可。在這樣的地方，父母雖然不是十分重視教育，也不十分在乎孩子們的學習成績，還有部分父母擔心孩子成績太好，以後上大學需要大筆費用，掏空家底，但自家孩子若是成績好，父母還是覺得非常有臉麵的，這兩者並不衝突。

    盧青的心情漸漸好轉起來，變得輕鬆許多，周一到學校見陳原時，她沒忍住將家長的誇獎話語，跟他說了一遍，嘴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陳原看著她微笑的側臉，也跟著笑起來，“自己的努力得到別人的認可，本身就是不容易的，但是當我們得到認可的時候，還是會感到很開心。”

    盧青忽然扭頭看他，“陳原老師，你人生的目標，就是培養一輩又一輩的好孩子嗎？”

    陳原愣了下，“怎麽這麽問？”

    “因為我感覺你的心裏，除了孩子之外，好像別的什麽都沒有了，是這樣嗎？”

    “……”

    “暑假的時候，你隻回家一個月就過來了，這邊環境艱苦，又沒有什麽娛樂項目，你曾經說過在這裏待久了會悶，可你還是選擇長時間待在這裏，如果不是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上的孩子愛得深沉，你又是為什麽呢？”

    盧青故意將語氣放得調皮些，讓他不至於發現自己的心事。

    陳原似乎是真的沒有發現盧青的心事，他“哈哈”笑了兩聲，“我的確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土地上的孩子，愛得深沉。我的愛呢，也就那麽一點，肯定要給最需要的人和土地呀。”

    盧青隻是淺淺地彎了兩下唇角，沒再說什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