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認為在這裏生活，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我不需要去別處。我並不認為我的病影響了我教書，就算不久的將來我會死去又如何呢？至少我曾在這裏發過光和熱！”

    陳原說完，就背轉身去，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他不想盧青看到自己這幅樣子，像是發狂的野獸。他今年隻有二十三歲，沒有人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希望碰到癌症，可是他已經碰上了，他除了努力和生病的自己和解之外，他還能怎樣？

    他的情緒崩潰了，在此時。他很清楚地知道，所以他轉過了身，背對著盧青，一個人麵對了無生氣的書架。不，現在他看什麽，覺得什麽都比他有生氣。不管是書還是書架，隻要有人好好嗬護它們，它們存在的時間都比他長。

    “你怎麽這麽冥頑不化呢？我又不是不讓你教書了，我隻是想說，現階段你的主要任務是去治病，而不是在這裏教書，你難道一點也不珍惜你的生命嗎？就算你毫不在乎，那你想過你的家人嗎？你要是哪天……我隻是說如果，如果哪天你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了，他們怎麽辦？”

    說到激動處，盧青繞過陳原身側，走到他跟前來，微微仰頭看著他的臉。

    陳原卻沒看她，隻看著她身後的書架。

    長久的沉默。然後陳原才說：“我已經在慢慢讓他們習慣了。”從去年夏天開始，他已經在慢慢讓他們習慣了。他還記得暑假回家，家人當著他的麵，都笑嗬嗬的，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但是背地裏，他常常聽到媽媽在夜裏哭泣。

    他想，自己應該走了，在死去之前，讓他們習慣自己不在身邊的感覺，所以，他就提前離開了家。他們都沒有哭鬧，安安靜靜地送他到車站，隻有他進站的路上回頭看時，才看到家裏人都在抹淚。

    往日的片段在腦海中翻過，他這才看向盧青，說：“你不用再說什麽了，我覺得現在就挺好的。有書可以看、有學生可以教，還有你這個朋友，可以交。”

    “可是、可是明明還有希望的啊，你為什麽要放棄自己呢？那麽多人看著你呢，你忍心讓這麽多人傷心嗎？不行！你這次必須聽我的，去接受治療！”盧青一想到他在忍受癌症的折磨，一顆心都像是被什麽東西在輾軋似的，說不出的痛楚與氣悶，隻恨不得立即將他帶到醫院去，接受最好的治療。

    “我給你收拾行李，現在就送你去醫院。”盧青說完，就大步來到他的衣櫃前，衣櫃是那種布藝衣櫃，陳原自己買過來的，並不是木板打造的。

    她的手剛碰到拉鏈，陳原就大步過來，緊緊捉住了她的手。即便他有些消瘦，但他那隻專屬於男人的手，依舊十分有力，如同鐵鉗一般，緊緊地箍住了她的手腕，不許她更進一步。

    他死死地盯著她看，喉結再次劇烈滾動起來，此時的盧青感到了些許害怕，害怕眼前這個忽然之間她不夠熟悉的陳原。以前她隻看到了笑得如陽光和煦的大男孩，卻不知道在陽光之下，他也有長滿苔蘚的地方。

    陳原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可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明顯改變了想法，扣住她手腕的手，也鬆開了少許力道。

    “盧青，醫生說隻要我放平心態，用積極向上的態度去生活，病魔就不會很快奪走我的性命。但是如果我去醫院裏待著，我每天嗅到的都將是消毒水或者藥物的氣味兒，看到的都是因病而來哭喪著臉的人們，那樣的環境未必比在這兒好。”他語氣很是平淡，沒有聲嘶力竭，這一刻盧青很是欽佩他的鎮定來。

    “你覺得這裏是窮山惡水、蠻荒之地，你覺得這裏的人們野蠻不講理，可是盧青我覺得這裏很好，孩子們的成績進步了，孩子的父母會把他們認為最好吃的菜送來給我。你覺得端午包粽粑、煮粽粑，要守到半夜很累，可是你不知道，很多城裏的孩子，他們從小嚐到的都是用金錢買來的粽粑，他們不知道粽葉和棕櫚葉之間的區別，他們嗅不到彌漫在鼻翼之間的濃烈粽粑香味。”

    他徹底鬆開了她的手腕，雙手撐在她的雙肩上，依舊在看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很認真地繼續道：“真的，盧青，這裏已經很好很好了，這個地方需要我，而我，在這裏也恰好可以圓夢。雖然這裏沒有水秀，但至少有青山啊。再有，我相信山間肯定有泉水吧？山間的泉水肯定是甜的。”

    外麵漸漸熱鬧起來了，孩子們陸續到校了，他們的笑聲和鬧聲交織在一起，與陽光一同鑽進這個小小的屋子裏，而陳原和盧青還在相對而站。

    “山間的確是有泉水的，不過要翻越高山才能遇到，山裏有一個泉眼，當初有人帶了水泥和沙子過去，圍成一個溝槽，後來人們上山砍柴或者去放牛，都可以到那兒去喝水了，現在還存在著。也有不用翻山越嶺的，就在不遠處，距離我們寨子不到一公裏吧，如果有機會了，日後我再帶你去看看。”

    “嗯好，那我們就這麽說定了。你先出去吧，我收拾一下，就出去上課。”陳原拿開了撐在她肩上的手，推著她出了房門口，他對她小幅度地揮揮手，就將門給關上了。

    房門關上的一刹那，他就像全身力氣都被耗空了似的，整個人靠著門板閉著眼睛站了許久。

    門外的盧青，看著孩子們在朝陽之中玩耍，還沒到上課時間，他們依舊笑著鬧著，盧青忽然有點好奇，這些孩子們長大之後，會是個什麽樣子。不過，他們未來長成什麽樣子，又有什麽關係呢？每個人對幸福開心以及成功的定義都不一樣啊。大多數社會人對成功的標準——有錢，但她深知，陳原對成功的標準——上好課、教好學生。

    緊接著她又想到，自己明明在和陳原說讓他去接受治療的事情啊，最後怎麽乖乖地站到門外來了？孩子們正陸陸續續從她眼前走過，去往他們所在的教室，朝陽與他們同在，可盧青的心中，卻是一抹惆悵，再加一抹刺痛以及一抹急切。

    病好了，再來教書不行嗎？為什麽非得在這個時候，堅持教書？盧青回頭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磨了下牙齒，紅著眼圈快步走了。

    ……

    清明節的氣氛越發濃鬱了，盧青中午回家的時候，看到家家戶戶都已經在準備掛清了，趕集的時候市場上有掛清賣，但當地人都會選擇自己製作掛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工具，工具並不多也不沉重，買了白紙和紅紙，由家中的男人製作，到了清明節那天，父親就會帶著子孫後背去墳上掛清，去之前得準備好一些細小的竹子，掛清纏在竹子上，再將竹子插到墳頭。

    往自己家走之後，盧青更是看到堂屋放了兩把黃花，黃花是長在樹上的，香氣非常濃鬱，當地叫黃飯花，人們從山裏的樹上將黃飯花摘回家之後，放到水裏麵泡，泡出新鮮的汁液，再用這汁液去泡糯米，這樣蒸出來的糯米飯就成了淺黃色的了，而且還帶著黃飯花的香氣。清明節的時候，各家各戶都會用這黃飯花蒸出來的糯米飯去祭祀祖先。

    現在看來，她媽媽已經早早將黃飯花準備好了。還有香藤，香藤是昨天她和哥哥去山林間找回來的，很大一把。所謂香藤就是大家常見的藤條形狀，隻不過香藤帶著香氣，回頭他們還得捶打香藤，要把香藤砸爛，外皮就會掉落，再用裏麵砸爛了的香藤去泡水，泡出來的香濃汁液便拿去泡米。

    她媽媽說，做香藤粑的米是糯米、平常吃的大米混合在一起的。泡好的米再用粉碎機將其粉碎，做成麵粉的模樣，放少量糖，擀出麵餅，放到鍋裏，用植物油煎，然後香藤粑就出來了。

    這三樣東西，是當地清明節必不可少的，吃食當中必不可少的還有釀豆腐，這些東西準備起來，需要比較長的時間。所以吃了午飯，盧青媽媽就開始準備了。

    “之前跟你說，讓你喊陳原老師來家裏過清明節，你說了沒有？”

    “人家還活著，你喊人家來過清明節，是什麽意思？”

    “你！這就是個節日而已，他一個人待在學校裏，又沒有家人在身邊，不可憐多了嗎？你們明天放假吧？”

    “放，下午才放，早上上課。”

    “那正好，明天下午你和你哥去掛清，這樣祖宗才保佑你們兩個多點。”

    “哦。”

    家裏的孩子長大之後，就不用父親帶著去掛清了。當地還未統一埋葬製度以及地方，一個族裏祖先的墳塚又太多，兩組墳之間很多時候還相隔幾公裏的路途，有的墳在山裏麵，要翻山越嶺的，太小的孩子們不知道怎麽走、也走不了，有時候就得有長輩帶著去，或者大人自己去掛清。

    盧青倒是沒去過很遠的山裏的祖先墳上掛清過，但她哥哥每組墳都去過了，當地人對兒子和女兒的要求，並不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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