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你那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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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早餐,他們出門時,也才七點鍾,但盧天夏家裏那邊,已經十分熱鬧了。

    孩子們都早早地過來,臉不洗、早餐不吃,就等著等會兒扛旗傘跟在抬棺材的人們後麵。

    盧天夏還年輕,他子輩的人不多,且大多年齡還小,但這些孩子們,還是為他穿了孝衣、戴了孝帕,讓人看了格外心酸。

    盧青和陳原就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這個時間段的他們幫不上什麽忙。主人家的白色糯米飯都準備好了、扁擔也準備好了,盧天夏穿過的服飾、睡過的被子、床褥這些,也都已經打包好,也提前確定了抬這些物品到半路去燒的人。

    太陽冒出頭來了,一縷光線刺破雲層,灑向了大地。可才幾秒鍾,它又隱身到雲層中去了,那朵雲看起來很是厚重,怕是短時間內,太陽不會再出來了,大地更可能迎來的是一場雨。

    在當地有一種說法,家中逝去的人下葬那天,若是下雨了,日後這戶人家要發財,大家都相信著這種說法,但卻從來沒有誰家發財了,來驗證這種說法的正確性。但下雨總比大太陽讓主人家心裏得到更多的慰藉。

    八點鍾很快就到了,在最前麵拉孝的、抬棺材的人都已經準備好,棺材一經抬起,後邊的人就扛著五顏六色的旗傘、抬著糯米飯跟上去了。

    盧天夏太年輕了,落他子女輩分的姑娘很少,也都還小,便無人給他哭頭,倒是他的母親跟在棺材後邊,哭了一路,如果無人攙扶著,隻怕要摔倒在地上。

    喇叭聲也跟了棺材一路,路上掉眼淚的人很多。盧青和陳原則跟在最後麵,他們都隱忍著自己的情緒,不說話也不掉眼淚,就隻是安靜地看著盧天夏的棺材,被抬到下葬地點去。

    距離下葬地點有個二三百米的地方時,抬糯米飯的人停下來,人們就跑過去搶糯米飯了。鬧聲與哭聲交織在一起,抬棺材的人則繼續前進,扛旗傘的也是要將旗傘扛到下葬地點,剩下的人便大多停下來了,遠遠地看著。

    盧青和陳原相視一眼,他們都繼續往前,前行的人漸漸減少了,他們兩個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前後沒有幾個人。也不知道怎麽的,在距離下葬地點還有五十米的地方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了。

    “人生很短暫。”盧青感歎道。

    “嗯,誰也沒想到他會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盧青扭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陳原卻別開目光。

    “前天我去縣城裏了,去了解骨癌是什麽病,有沒有得治,和醫院的人交談的時候,我才曉得,骨癌和轉移性骨癌,還是有區別的。”

    陳原的唇,緊抿了成了一條線,他仍舊扭頭看著遠方,遠方有田、田野中間還有小山丘。很多田裏有水了,水麵被風吹皺。已經是五月,山丘被綠色覆蓋,這裏一片黃、那裏一片綠,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盧青也有好一會兒沒說話,不遠處的喧鬧聲結束了,耳邊聽到的盡是盧天夏媽媽的哭聲,還有盧天夏的一些長輩也在哭,這麽年輕就逝去的生命,鮮少有人會不憐惜。

    她見陳原一副不打算回應自己的樣子,再聽著那邊的哭聲,心中一陣急切、又一陣憤怒,她猛地拉住他的手:“人生短暫,不管是年紀輕輕就去世的,還是百八十歲才去世的人,人生都很短暫!”

    “盧青,你想說什麽?”陳原終於回頭看她,眼圈卻泛著紅,聲音帶著哽咽。

    盧青倔強地看著他,試圖看進他的眼睛裏,沉沉地說:“把握好當下。”

    “我有在把握,我現在在用盡全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之前跟你說過,在講台上走完這段生命,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好的壽終正寢。”

    他的眼睛裏有淚花在閃動,盧青也是。

    陳原又想要將目光轉移到別處,盧青卻忽然拉住他的手,兩隻手一起拉住他的手,讓他正視自己的存在。

    “那我呢?陳原,那我呢?清明節那天晚上我問你的話,你的回答是你遲早要走,你故意讓我誤會你遲早要回遵義是嗎?”

    “……”

    “可是誰不會走呢?十一奶她活了這麽多歲,走了。天夏還年紀輕輕,也走了。我以後也會走,可能隻是時間長短問題而已,關鍵的是,我們在這個時間段裏麵都做了什麽。”

    “等以後你離開仁等小學,去到更大的地方,你會有更多的選擇,會有很多很多男孩子,比我更好,盧青。”

    “是的,我知道,很多男孩比你工作好、掙錢比你多、家境比你好,但是那又怎麽樣呢?他們再好,又和我有什麽關係?隻有你到這裏來了,我在這裏隻看到了你。你以支教的名義,把自己放逐到這兒來,你對得起自己嗎?”盧青吸了一下鼻子:“如果我說的不對,那你為什麽沒有勇氣麵對自己的內心?”

    陳原的喉結在滾動,上下劇烈滾動著,他的眼圈越來越紅,不遠處的哭聲還在繼續,過了片刻,他幾乎是低吼出聲:“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能夠讓我選擇去做的事情不多。你有很多的優點、你那麽好,我為什麽要用將死之軀去耽誤你?我憑什麽?”

    一句話說完,一顆淚珠從他的眼眶裏滾動而出,滑過臉頰,從下巴處掉落在青草上,很快就隱沒在草叢間不見了。

    “不是我放逐自己,是命運已經放棄我了。我覺得自己很堅強,我帶著病痛跋山涉水而來,想給自己的生命塗點色彩,不讓我的這一生太過蒼白。以前我從來不知道,生命可以如此短暫,而且還短暫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的手握成了拳頭,盧青就用雙手緊緊包著他的拳頭,試圖將他的手指掰開,但此刻他的力氣大得驚人。

    他在掉眼淚,她也跟著哭了,一邊掰他的手指一邊哭:“支教是你豐富生命色彩的辦法之一,而我,我也願意豐富你生命最後的一抹色彩。即便我們不能擁有彼此,但我也希望我們能夠擁有彼此的愛情,這就夠了、就夠了,不是嗎?生命短暫、時光易逝,我們誰又能說得清楚,誰能走到哪個年歲才離開呢?我們有的永遠都隻是現在,隻是現在啊!”

    她的眼淚顆顆掉落在他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他的手依舊握成拳頭,她卻已經放棄了掰開他的手指。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現在她在他身邊,現在。

    別處的人都在忙著,盧天夏媽媽的哭聲還在傳過來,無人注意到他們這邊,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誰也看不到他們已經淚流滿麵。陳原的肩膀在一下一下地抽動著,他和盧青的手都冰涼冰涼的,身體甚至還有些僵硬。

    清晨的風從樹尖上吹過、從草葉上吹過、從他們身上吹過,田裏的水又皺了一片。寨子上的人們,已經陸續散去了,除了將盧天夏下葬的人們之外,也就隻剩下陳原、盧青以及盧天夏的家人了。

    雨一直沒有下,偶爾幾次,陽光還刺破雲層灑了下來。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他們也不再掉眼淚了,風再吹來的時候,他們就轉身往寨子的方向走。盧青鬆開了他的手,兩個人還是沉默著,聽風從田野上吹過。

    寨子裏已經一片熱鬧,盧天夏的棺材落坑裏之後,這場葬禮的酒席就到正席了,現在已經有人坐桌等著開正席了。孩子們在炮竹響過的地方尋找遺落的炮竹,他們追追趕趕的,十分熱鬧。

    悲傷的氣氛已經一掃而空,剩下的都是歡鬧,還有部分人熬夜之後的疲倦。盧青和陳原也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他們已經不再流淚,但心緒卻遠還沒有恢複平靜。盧天夏的死亡,在他們心上留下的傷,比大多數人都要沉重。

    十一點鍾,總管事的走上寨子的每一條路,大聲喊著開飯啦,大家來坐桌吃飯啦。即便主人家周圍,已經有很多人坐下了,總管事的也還是要按照規矩喊一遍,防止有人在家裏忙著,還沒過來。

    葬禮的正席比喜酒的正席少幾個菜,少卷蒸、少雞蛋……從菜品上看起來,沒有紅喜事的喜慶之色。十二點鍾,好多人已經開始吃起來了。盧青和陳原則和其他人一桌吃飯。

    人數主要集中在盧天冬家門口,在盧天冬家隔壁人家裏,也都有人坐桌,幾乎每家都有院壩,院壩也是可以坐人的。這場喪事到這兒,算是結束了,幫忙的人也都放鬆了,放鬆的時候吃飯,自然是少不了酒的。

    在陳原和盧青的旁邊,盧天冬和寨子上其他年輕男人一起坐桌,他們一圈一圈地喝著酒、吃著菜,場麵一度很熱鬧。盧青和陳原幾次忍不住看他,希望他能夠為自家弟弟的死,傷心長一點的時間,不要這麽快就加入熱鬧中。可是盧天冬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們的目光。

    酒席吃到快最後,他們那桌的人已經有好幾個喝醉了,盧天冬也喝醉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逐漸變大,其他桌的人基本都已經吃好,也在準備著散席了。

    也不知道怎麽的,盧天冬拿著一杯酒,忽然站了起來,哭了:“我弟死之前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要吃藥了,我沒當回事,以為他開玩笑嚇唬我的,我就說好嘛,你吃嘛,結果他就真的吃了。”

    一番話出口,他已經泣不成聲,酒也不喝了,他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苦了起來。

    而周遭的人,也都在此時安靜下來,都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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