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下旬，雨水越見多了起來，接連幾天都不停雨的，但是早上，家裏的男人們依舊到田埂邊或者山上去割草。

    盧青隱隱有些擔心：“再這樣下雨下去，恐怕要發生水災了。”

    仁等村這邊，並非沒有發生過水災，也曾經有發生過較為嚴重的水災，莫說田裏，就連地裏麵的苞穀和黃豆都被淹得稀爛。也就是前幾年的事情而已，可這樣的水災比較少見。

    陳原便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也許明天就停雨了。”

    第二天果然不再下暴雨，早上隻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中午過後，太陽更是出來了，不過雲層依舊比較厚，日光顯得比較弱，下午兩點鍾左右，又開始飄著小雨，但這樣的小雨，並不影響大家出門幹活。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下午三點多鍾，源源不斷的水忽然從遠方衝過來，轉眼間就將很多田地都給淹沒了，水是從楓香寨與三坡寨中間的田野之間衝過來的，有的田與地是處在一片平地上的，但是黔南，並沒有絕對的平地，總有下坡與上坡，因此這片田地相當於處在一片穀中。

    大水衝來的時候，還有人在弄田埂，或者趁著天晴在割草，完全躲避不了急衝而來的大水，就這樣被大水衝走了。這些大水繞過一座一座的山峰腳下洶湧而來，轉眼間，仁等村的多座房子就在水中了。

    剛好這天是周六，學校放假了，學生們都在家裏。除了在外麵做農活的人被大水衝走之外，待在家裏的人並沒有被衝走，仁等這個寨子、拉爐這個寨子，都受到了水災的波及。

    這些水是拉建河忽然漲過來的，在漲水之前，到處都已經積了水，還有很多水塘在發水，就造成了現在的大水，誰也料不到。

    發大水的時候，又開始下雨了。

    相對比之下，楓香寨算是處在比較高的地方，大水衝到田壩、衝到最靠近田壩的人家戶的門口，就沒再往上衝了。

    大水衝過來的時候，陳原正在盧青家裏，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她砍了柴，他可以幫忙抱到灶房裏去。再然後大水衝過來了，緊跟著又下雨了，他就這樣被困在了盧青家裏。

    所有去仁等的路，就這樣被大水阻斷了，晚上盧青媽媽給陳原在樓上準備了床鋪，雨水從下午四點鍾下起來之後，一直到現在九點鍾，就沒有停過。

    盧青的爸媽一直在感歎嚴重了嚴重了，今年的苞穀和黃豆都不成了，還有一些剛栽下去的秧，肯定要被大水連根拔起衝走了。對於他們來說，莊稼就是命啊。

    但是還有更加可怕的事情，那就是仁等和拉爐這兩個寨子的人家，雨水不斷地敲打著屋頂，有些人家的牆壁不是築牆的，而是用木板圍起來的，現在已經被衝走了。人們住在二樓，樓下流著水，頭頂上響著雨滴敲打著屋頂的聲音，瓦片仿佛隨時能夠被餘地穿破似的。

    大水在衝撞著壁板，一下一下的，將盆子等物品都帶走了，牛馬被他們栓在大柱子上，希望不要被衝走。拉爐寨子也是有一條河溝的，現在這條河溝已經被淹沒，完全看不到輪廓了。

    房子要被衝掉了嗎？他們都要被大水衝走了嗎？沒有人睡得著，他們的生命和財富都受到了嚴重威脅，有的人在心疼被水衝走的家具、有的人在恐慌很可能被大水衝走的房屋……

    狂風暴雨的一夜，終於在人們的煎熬中過去了，天亮的時候，雨勢小了一些，但到處都還是汪洋一片，黃橙橙的渾濁大水，在奔騰著。到了中午，雨就全部停了，盧青帶著陳原，走去孔塘那條路，再從那邊爬上一座山坡。

    這座山坡上有水溝，當地人搶田水的必經渠道之一，他們抵達山上的時候，滿溝的水在流淌。他們沿著水溝一路走到盡頭，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就是鋼筒，鋼筒一直往山下走，穿過稻田，抵達對麵的花坡寨。

    但現在鋼筒下邊的稻田，已經全部被水淹沒了，盧青和陳原站在上麵，看到黃橙橙的大水奔騰著向著仁等而去，站在這裏他們可以看到學校、看到仁等的部分屋子下半截被淹沒在水中。很多捆油菜杆子順著大水一直向前走，很多小樹上的葉子全被大水衝掉了。

    除了沉默，盧青和陳原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他們隻能在心裏默默祈禱著，希望這段時間不要再下雨。

    “陳原，這樣的水災，你會害怕嗎？以前我在外麵上學，遇到的最嚴重的大水，就是拉建那條河發大水了，我們必須從山坡上走才能過去，那個時候不曉得還會有這樣的大水。”

    “不要害怕，雨已經停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也希望一切都好起來，但是現在……心裏很難過。”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們就回去了，這樣的大水，誰也去不了學校。但是值得慶幸的是，接下來真的沒有再下雨，這大水來得快，退得也快，過完周日，那些水就都退了，大家去學校的路，也都通了。

    周一早上沒再下雨，陳原和盧青同時從楓香寨去學校，路上都是泥濘的，學生們都穿著水鞋。在靠近學校的地方，有兩個池塘，距學校最近的稍微淺點，女孩子一般會在這個池塘裏遊泳。稍遠點的就是男孩子經常遊泳的地方，這個池塘有一處水很深，深度至少兩米五，兩個池塘之間，相距不過二百米。

    在陳原和盧青的前後，都有孩子。他們在距離第一個池塘，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忽然發現前麵有喧鬧聲。

    “怎麽回事？”盧青問。

    陳原道：“是不是有人掉進池塘裏了？”

    現在池塘裏的水是滿的，從楓香寨這邊的路走過去，先到的就是這池塘的水深的地方，如果有不會遊泳的學生掉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我過去看看。”陳原立即跑過去，幾個半大的孩子站在池塘邊，一副被嚇壞了的表情，都是低年級的學生，平時隻敢在淺水處玩，現在有小夥伴掉進水裏，他們連動都不敢動了。正在水裏掙紮的學生年齡也很小，他掙紮有一陣了，越掙紮距離塘邊越遠，好幾次他黑色的腦袋冒出水麵，又沉了下去。

    陳原什麽也沒想，就紮了進去，三兩下遊到孩子身邊，將他從水中托起來。孩子臉色蒼白，在他的手裏哇哇地哭著。陳原托著他，往塘邊遊來。

    盧青也跑到了跟前，先將孩子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在地上，再將陳原從水中拉出來，路麵太滑太窄了，池塘的水還在往外溢，溢到旁邊的田裏去，到處都是淌水的聲音。

    “陳原你要不要緊？”

    “我沒事，就是濕了而已，等會兒到學校換一身衣服就沒事。”

    “那你帶他們去學校吧，我把這孩子送回家去，他要換一身衣服，剛才他也被嚇壞了。”

    “好。”陳原說完，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這樣的天氣本來就很冷，他又在水裏待了一段時間，從頭到腳都濕了，風一吹就更冷了。

    盧青有些不放心他：“換了衣服之後，你別著急去上課，給自己弄點熱水喝，等暖了再去上課，好嗎？”

    “好，我知道。”

    於是兩個人分開往兩個方向走，這裏距離學校其實很近了，但路是彎彎繞繞的，至少有三百米的路程，在這三百米裏，陳原又打了好幾個噴嚏，沒有太陽隻有風，他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在路過前麵那個池塘的時候，更是差點從一塊石頭上滑進去。

    回到學校裏，讓學生們都去自己的教室之後，他立即去了自己的屋子，拿著毛巾擦拭頭發上的水，然後他用電飯鍋燒熱水，再去把自己濕漉漉的衣服全都換了。他還是覺得冷，索性披了一件秋天的大衣，等著水燒開。

    上課鈴聲已經響了，但是到校的學生和老師不是很多。鍋裏的水還沒有燒開，他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等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那些好朋友的臉，忽然一一從他的眼前滑過，最後盧青的臉定格在了他的眼前。他閉上眼睛，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此時他全身都在疼，疼得他的臉上的血色全都沒有了。

    不曉得是巧合還是幸運，他的房門忽然被推開，校長出現在門口，見他這樣，被嚇到了，連忙問：“陳原老師，你這是怎麽了？”

    陳原睜開眼睛，看向校長：“校長，幫我倒杯水吧，熱水在鍋裏麵。”

    “好，你等著啊。”

    校長給他倒了水，他顫巍巍地伸手接過杯子，水還燙著，他要等一會兒才能喝。

    “陳原老師，你這是怎麽了？”校長又問了一遍。

    陳原咬了一下牙齒，渾身的酸疼讓他忽然拿不緊杯子，杯子從他手中掉落，熱水灑滿了被子。

    校長彎腰撿起被子上的杯子，嚇壞了一般立即道：“你生病了！我想辦法送你去醫院！”

    他不想去醫院，去醫院隻是等死而已，他還不想這麽早就去醫院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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