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五章 臘月飛雪圍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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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巷口,宋令箭突然掉頭往外走。

    我拉著她道:“要上哪去呢?”

    宋令箭道:“去章院取個修好的東西。”

    我鬆了手,難得她肯跟我說明去向:“那你快去快回,燕錯若是真的醒來了,你肯定要再診診的呢——”其實我想得是,她也是修養好幾天才露麵,真不舍得見這麽短短一會兒就又找不著她人。

    宋令箭點了點頭,對海漂道:“我自己去,你陪燕飛。”說完扭頭就走,一點不在乎別人的意見。

    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由衷地說了句不搭情境的話:“宋令箭稍作女子打扮,就很美呢。”

    海漂道:“恩。”

    我裹著衣領往院子走,不滿她對海漂總是冷言冷語的態度,碎碎安慰道:“她呀,刀子嘴豆腐心,有些話說得傷人了,你別往心裏去。”

    海漂茫然若失地笑了,我心裏在想著,海漂像是顆藏不住光芒的珍珠,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知道他與眾不同的不僅僅是他的目色與長相,還有他無與侖比的智慧與細心——到時候萬一被別人搶走了,宋令箭後悔都要來不及了。

    他們兩個總是讓我猜不透想不明白,我也不敢細問,宋令箭自然是不會與我談這些,而海漂——我怕一問多就會看到他眼裏蔓延的無奈與悲傷,如果說打破沙鍋問到底會破壞現在的平靜,那我寧願什麽都不問,就這樣看著他們,一直形影不離,如同永遠會在一起。

    我抬頭看了看牆瓦,片片青瓦都惹了白霜如披了白紗,冷天的風吹在臉上也是生生的痛,但是我卻沒有感覺到如往年那般的冷。

    “你說這個冬天是不是幹打雷不下雨呢,下了雪風也大,好像都沒有往年冷呢。”我嘟囔了一句。

    海漂道:“是麽——這是我在這裏的第一個冬天,所以不知道往年冷暖。”

    我心疼地看著他道:“也是,我竟然都沒意識到,感覺你好像在這兒很多年了一般。”

    海漂彎眼笑道:“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呢。”

    我眼眶突然就紅了。

    我的病自秋後再沒發作過,表麵上看像是的確都好了,沒咳嗽沒犯暈,誰都沒再當回事——直到掌事大夫那樣說了,我才感覺到真正的絕望並不是表象就能看到的——

    我的手腳一直很燙,這個冬天一直沒凍僵過……

    這才是真正的征兆,藥石無用的病——

    以後的日子,不長了。

    “呀,飛姐,你們回來拉,我正到處找你們呢,怎麽大早到現在個個不見人影呢。”

    夏夏的聲音遠遠的就在後麵響起來,轉頭一看,她正提了個大籃子,裏麵裝得滿滿的也不知道是什麽。

    我笑道:“恩,早上去衙院看雲娘了——對了,雀兒說來找你玩來著,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雀兒呢?”

    夏夏奇怪道:“是嗎?我不知道呀,我出來的時候雀兒還沒來呢,可能什麽事耽擱了吧。”

    我點頭道:“那萬一你出來了她到了呢?家裏誰應門呢?”

    夏夏道:“家裏現在就燕錯,估計他也在休息,來人了也不一定能應門。”

    我忙問道:“怎麽樣?他有沒有好一點?宋令箭說能不能醒就看今天了——”

    海漂接了夏夏的籃子,夏夏挽著我往前走,笑道:“還說呢,大早他醒過一次,跟宋姐姐吩咐得一樣,渴了喝了許多水,沒醒多久又睡去了。我見他睡得深,也就不在邊上候著了,這不去市上把前兩天訂的菜給捎回來了麽,正好可以給他燉點蹄子補一補。”

    我開心又內疚,道:“宋令箭真厲害呢——我本來答應說要候著的,又失言了——總是你忙裏忙外的,辛苦了吧。”

    夏夏笑道:“這麽點事算什麽,飛姐小時候不也這樣天天候著我麽?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他醒了最好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說話間已經進了門,我們三人都急急往後院走去。

    雖然都很焦急地想看到燕錯現狀,但到了門口還是都盡力壓低了聲音,輕推開門,燕錯背對著門頭側身在睡,人蜷成一團,像是很冷的樣子。

    夏夏道:“大早上還嫌熱,這會兒又冷了——我去加被子,飛姐你先收拾下,別把一身寒氣帶進來呢。”

    我點點頭,不敢進去,但也不舍得離開,關門留了個縫,倚在門口想再看會。

    夏夏拿了被子給燕錯加了一床,燕錯緩慢地翻了個身,夢囈了一聲。

    “娘——”他是這樣叫的。

    夏夏看了看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將被子塞過他的肩膀,嚴嚴實實。

    “娘……”燕錯又夢囈了一句,軟弱又溫柔。

    我勉強能看清他的臉,已比原來紅潤平和了許多,隻是眉頭仍舊緊緊皺著。

    人隻有在病時,才能真正體會到自己的脆弱,我的弟弟燕錯,也一樣呢。

    我關上了門,海漂笑吟吟地看著我,像是也能讀懂我心中所想。

    將東西放在了廚房,我靈機一動,道:“往年我們冬日都會挑幾天烤蹄子,圈窩著爐火避寒,這是你來這兒的第一個冬,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就今天圍爐烤蹄怎麽樣?”

    海漂凝眉笑道:“聽過圍爐煮酒,卻沒聽過圍爐烤蹄,好像好玩的樣子。”

    我也笑:“圍爐煮酒是文人雅士的愛好,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可沒這雅好,宋令箭倒還可以,韓三笑雖是個無賴,卻喝不得多少酒。咱還是圍爐烤蹄好玩,暖暖的可開心了——不過這會兒繡房裏堆得都是鄭家珍貴的綢緞,火星子一濺怕毀了,那我這一年可都白做了——不然就放在燕錯房裏吧,也省得他找借口避開我們,好不好?”

    海漂道:“好極了。”

    海漂幫忙搬竹椅小爐之類的重物,我在廚房準備醬料食材,夏夏也很快出來了,聽說要搬東西烤蹄膀,興致勃勃地幫我一起準備。

    忙活的時候夏夏問我:“雲娘怎麽樣了呢?有好轉嗎?”

    我回答道:“恩,應該比之前好吧。上官老爺也來了,衙院最近可能都不方便去了。”

    夏夏停了手,瞪著我:“上官老爺?就是那個很凶的相爺麽?”

    我奇怪道:“你哪裏聽來他很凶?還是你見過?”

    夏夏搖頭:“沒見過,不過雀兒跟小武哥都很怕提老爺,雲娘病重在臥,他們最怕的就是相爺會來,哀聲歎氣的怕了好久,可能是怕相爺會遷怒責罰吧。”

    我抿了抿嘴,夏夏想得太簡單了,這上官博,估計是人見了他都怕吧。

    這麽英俊非凡的臉,卻是這麽個人見人怕的脾氣。

    蹄膀肉類的蔡大叔都已經幫我收拾好,剁得大小也是剛剛好,隻需衝下水泡在醬料裏就可以。

    除了蹄膀,就是還有填肚又香的玉兔包子,有宋令箭的餐桌上,玉兔包總是少不了的,她平日不愛吃甜,卻獨愛吃夾了甜心的玉兔包子。

    夏夏像從前那樣讓我在灶前生火撿柴,因為我一直都怕冷。

    這次我卻沒坐下,推著夏夏坐了下去,道:“灶裏有灰,我眼睛容易酸。而且我不冷,今年就沒打過一個哆嗦。”

    夏夏道:“真的假的呀,飛姐身體棒棒的,到時候是不是都要跟我搶活幹了?”

    我睥了她一眼,心裏卻很難受,夏夏知道我的病情,我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兩人卻都要裝作一無所思,未來好像還充滿了很多可能。

    “對了,我剛聽到燕錯在叫娘,他經常這樣嗎?”我細想了想,葉心去世時,燕錯才十一歲。

    那隻竹蝴蝶的須角上的十一顆珠子,像一連串風幹不了的眼淚落在我的心裏,它們一直閃著葉心的淚光,一直在深深地心疼著自己這心事沉重的孩子。

    夏夏道:“經常倒是沒有,能開口出聲也就昨夜開始——”她停了撿柴的動作,呆滯地看著灶火,“我一直都覺得他可惡,其實他也很可憐,不是嗎?”

    我歎了口氣,道:“可是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的同情。”

    夏夏道:“或許這樣也好,他不必匆匆地較著那口氣要走,可以多點時間讓他考慮,值不值得為飛姐留下來。”

    我低下頭,該怎樣留住他們呢?

    夏夏也沉在心事之中,餘下無話。

    東西都準備妥當,海漂那邊的大件也都搬好就緒,食材和應用的廚具打包好,燕錯原本空蕩的房間一下就塞得滿滿的,我喜歡這種滿滿的感覺,一轉頭不至於甩出一陣空洞的風與回聲。

    “呀,下雪了!”夏夏突然丟下肉碗,驚喜地朝門外跑去。

    我與海漂也連忙跑出去,在簷下抬頭看著院上天,純白如絮的雪花隨著冬風旋轉輕落,撲在手上已經化為水點。

    一場雪下得悄無聲息,卻像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裏綻開了禮花。

    “下雪了下雪了!”夏夏很開心,院中展開雙手旋轉著,凍得微紅的臉上帶著甜美快樂的笑容,此時此刻,她才能這樣輕鬆愉快,放下我的未來,放下她的負擔,真真正正地做個孩子。

    我抱著胳臂,安靜地看著夏夏在那處飛舞得像片雲彩。

    海漂伸手接著雪片,握在手心,張開,又去捕捉。

    我心疼道:“本許過她快樂安穩的時光,最後總是她操心著我,操心著別人可能會給我帶來的傷害,操心著這一個家,我這姐姐做得太不稱職。”

    海漂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意識,夏夏喜歡忙碌,她忙得很開心呢。”

    我扭頭看他,遲鈍道:“價值意識?是什麽啊?好深奧……”

    “不深奧,就是每個人樂於做的事情,就像三哥喜歡吃雞腿愛拿飛姐開玩笑,令喜歡曬太陽翻書冊偶爾拉弓引箭,飛姐喜歡繡花喜歡大家夥坐在一起聊笑——”

    我忍不住打斷問道:“那你呢?你的那個什麽價值意識是什麽哦?”

    海漂頓了頓,眼中的笑像墨暈入清水,突然就散開了,迷茫道:“我……我不知道……”

    海漂是個沒有過去的人,我突然害怕提這些事情,連忙挽著他道:“不急,總會找到喜歡做的事情——咦——燕——”

    海漂一下就捂住了我的嘴,輕聲道:“別,讓他這麽安靜地看會兒吧。”

    我點了點頭,看著屋裏的燕錯已經醒了,半靠在枕上,緊緊裹著被子,臉色蒼白,表情卻很平靜,總是緊皺著的眉頭舒展著,凝神看著在院中接雪的夏夏。

    他在笑。

    平靜,溫和,未摻半點憂愁的微笑。

    這一刻,我很開心,開心得想要時間永遠就這樣停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