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九章 夢入西原會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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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紅糖粥倒了出來道:“吃點吧,興許——興許是陳大哥囑托的,隻是不好意思直說而已——”

    黎雪攪著粥,一副沒有胃口的樣子。

    我碎碎念道:“想想陳大哥真是挺好的,家世清白長相也不賴,活差也體麵,待人又隨和又細心——而且我聽說以前他家出事以前還是石城的名門望族呢——他這樣的人,又不得非賴著誰不可,對吧?”

    黎雪緊緊捏著勺子,看著我道:“一直不知道,他是石城人氏?”

    我點頭道:“恩,石城陳氏,少時應該家境不錯,後來遭了壞人迫害,受了好些苦,是上官大人幫他家族翻的案,所以他跟著大人四處巡政,一是為了報達複氏之恩,二是也想為黎民百姓做點事情。”

    她低頭苦笑:“現在一想起來,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是麽?可能你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人家也不好意思隨便跟你聊天吧。”見黎雪這個樣子,我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可能有點刻薄了,緩了緩語氣道:“行了,大冷天的粥涼得快,你趕緊吃點吧,補補血,別枉了人家一番心意。我都看看有什麽能做的——”

    黎雪拉了拉我,道:“你坐會兒吧,沒什麽要忙的——”說罷她輕籲了口氣,四處看了看冷清的院落,道,“娘還在的時候,一整天好像總是忙不過來,大早起來買菜做飯,煎藥,陪她聊天,哄她睡了去開鋪子,再回來做飯,溫藥,給她擦身子洗衣服,有時候她心情好了還會教我染花色的布——現在她不在了,我還像是沒回過神,隔三差五想要聽聽屋裏的動靜,突然跑進去瞧一瞧,她是不是醒了餓了或者渴了……一切都好像在做夢一樣……或許你們都覺得她走得安詳,對我也是個解脫,可是我從早坐到晚,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再說到後來,已經沒了聲音。

    我聽了心裏當然難受,想起少時沒了爹到處去找他的無助與驚恐,輕聲安慰道:“不管怎麽樣,也總得慢慢適應的——對了,你的鋪子沒轉吧?”

    黎雪摳了摳指甲,吸了吸鼻子,道:“本是要轉讓,但那些布告都叫他撕了——現在想想當時我也是衝動了——昨天熊媽跟我說,鄭夫人答應將布店以市值三成的價格賣給我,可分五年慢慢還——也就是說,布店已經是連家的家業了,我會好好守著它的。”

    “是嗎?沒想到鄭夫人也很有心思。”

    黎雪點頭道:“鄭夫人是個好人,這些年也多虧她的多加照顧,布店才能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計。”

    想起那個總是冷臉嚴肅的鄭夫人,我心裏竟有些暖。

    “總算是想開了一些,等你精神點了,我陪你去打理打理,我正想挑匹好布給夏夏做身衣裳。”

    黎雪點了點頭,遲鈍地單手吃著粥。

    我坐著坐著,有點想睡。

    “對了,你弟弟怎麽樣了?聽說他受了傷,好些沒有?”

    我點了點頭,有點迷糊:“恩,昨天醒了,好多了。”

    “那你快些回去陪著他吧,不用守著我。”黎雪善解人意道。

    我搖了搖頭:“沒事,不用我陪著,有夏夏和宋令箭在我很放心……”我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頭沉不支地趴在了桌上。

    黎雪道:“沒睡飽麽?進屋睡會吧,外麵這麽睡著要著涼的。”

    我點了點頭,混混沌沌地跟著黎雪進屋去了。

    一沾到枕,睡意便迫不及待地將我拖進了夢魘,好像誰在夢裏已經為了準備好了一切,急等著我去參觀欣賞一樣。

    我一入夢,突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適應了很久才勉強看清周圍的景象——

    心猛地一提,西花原?!——怎麽又是西花原?

    看西花原蘭花勝雪的樣子,應該至少是在十六年前了……

    為什麽又帶來回到這裏?

    這時,我聽到西花原中那座孤立的小屋突然灑出了燈光,有人開了門披著夜色在花原中穿行,這人戴著鬥笠,衣裳隨風往後飄飛——

    我一驚,十六年前的雲蘭?

    她走得很匆忙,幾乎連走帶跑,我向她走去,想在所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仔細看看她的臉,可是她的臉埋在鬥笠的陰影下,那對眼睛因為布滿了淚痕而閃閃發光。

    發生什麽事了?雲蘭帶鬥笠夜行的情景,為什麽這場景我覺得很熟悉?

    我正發愣回想時,雲蘭已經與我擦肩而過跑了出去,然後她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向我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能感覺到我嗎?我有點緊張,直直地盯著那對閃著淚光的眼睛。

    雲蘭沒有久停,壓了壓鬥笠快步走了。

    雲蘭身影剛消失在我視線,我餘光看到小屋後麵走出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像就在等著雲蘭離去一樣。

    看這人的舉止跟衣裳,好像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躲在人家孤兒寡母屋後幹嘛?

    女人很奇怪地從屋後繞了個大圈,我以為她要離開,沒想到她竟繞回來往我所在的路道走來,好像——好像她故意繞個大圈就是要告訴屋裏的人,她是從外麵道上剛回來的,而不是從屋後繞過來的。

    她繞進來沒走幾步,我就認出了她!

    雲清!

    那個一直在我噩夢深處,讓我不敢回憶不敢回想的人!

    她昂道挺胸氣焰囂張地往前走,然後我看到屋裏燈光閃了閃,有人跑到門口清脆叫道:“咦,雲姨回來了啊!”

    我瞬間明白過來,這就是嚇得哭了好幾天的那一晚,雲淡出去買藥,我與雲博在屋裏等著爹來接我——

    雲清挑著豔而殘敗的紅唇笑了,那笑容像毒蛇爬在了臉上,說不出的驚悚。

    我心如死灰地站在門口,看著雲清將裏麵兩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嚇得驚慌失措。

    這個夜晚我深埋在記憶中很多年,直到再想起,直到不得不再麵對。發生的都已經發生,結束的也已經結束,為什麽我又回到了這一天?

    我開始習慣束手無策的無力感,看著雲清裝作病發的樣子,哄少不懂事的小燕飛將陶片紮在她的心口。

    她為什麽要這樣唆使?她想借我的手殺掉雲淡麽?

    她哄得小燕飛遲鈍猶豫後,便走出了屋子,我跟到屋外,看到她繞到屋後,輕踮腳尖,躍過窗戶進了某個房間——她要呆在這裏,靜靜地欣賞著自己編導出來的好戲繼續。

    如果這真的是場戲,那的確很精彩,如此撲朔迷離,緊湊巧妙,猜不透結尾。

    雲清一走,原外就有人飛奔而來,這一前一後的時間,掐得剛剛好。

    飛奔來的人顯然聽到屋中孩子的哭喊聲,跑得跌跌撞撞,邊跑邊摘下鬥笠解開衣氅。

    她滿臉是淚,臉上帶著疾跑後的潮紅,聲嘶力竭地一路喊來:“博兒!飛兒!”

    但是屋裏的孩子已經再也不敢輕信,小燕飛嚇得不敢發言,雲博為保護小燕飛一直要將她趕走。

    然後,令人心碎的事情發生了,小燕飛將手中的陶片紮進了雲蘭的胸膛,她要保護博哥哥,要殺死這個壞雲姨——

    不知原諉的雲蘭跌在地上,按著自己的作品驚愕——悲痛——迷惑——

    我滿眼淚水地看著無辜枉受一刺的雲蘭——

    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傻,為什麽我分不清這妝容的轉換與衣飾的不同?為什麽不沒有注意到後回來的雲蘭臉上有疲倦的汗水?

    小燕飛嚇得一直哭,這時我才認真地把縮在一邊的雲博的表情看清楚,他也隻不過是個孩子,對大人的未知變幻充滿恐懼,但他那麽懂事,明知道自己母親會傷害他,但他還是要保護她,因為她是他最親的人,正如每個病發的夜晚,雲蘭不離不棄地抱他在懷裏要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一樣。

    雲博啊,你的娘沒有病,她依舊愛你勝過愛自己,這個惡毒的女人並不是你的娘親,她是要來傷害你們、從精神上慢慢將你們摧毀的魔鬼!

    雲蘭搖搖晃晃站起來,我看到她捂著胸口的指縫裏,一直在滲血。

    但她卻對兩個嚇壞的孩子說:紮得不深,破了點皮,止住血就好了。

    小燕飛絮絮說著治好雲姨,雲蘭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她擔憂地按緊胸口,生怕流出來的血會嚇到孩子,她背過身吃力地站起來,然後鬼使神差地將目光投放在了地上的那朵殘破的鮮花上,她的雙眼開始放空,然後突然間緊緊收縮,臉上那種戰栗之驚令我心狠狠一緊。

    她一定感覺到了,感覺到了一切的不正常。

    驚慌加重了她的傷感,她在自己支援不住之前,托詞拚命地回到房間。

    我隨她進屋。

    雲蘭一進屋就靠倒在了地上,無力地鬆開緊捂著的手,手掌已沾滿了鮮血,胸口的衣襟血濕了一大片。

    觸目驚心!

    這一紮怎麽會不深?雖然那是我才隻有五歲,但我是盡了全力撲刺上去的,雲蘭也隻是個瘦弱的女人,怎麽隻可能刺破了一點皮?

    對不起……對不起雲娘……我心裏千萬個道歉都難表愧疚。

    雲蘭聽到了外麵雲博狠心驅趕小燕飛的吵雜,她皺著眉想去勸和,卻終再無力去幹涉,她滿頭是汗,臉白如紙,吃力地爬到床邊上,從枕頭下拿出一瓶藥丸,放在嘴中嚼碎了一顆,吐出藥沫抹在了傷口,再胡亂地又吞了幾口——我不知道她咽下了幾顆,因為她沒嚼幾下就已經支持不住掛躺在了床邊。

    雲娘——

    我蹲在她邊上,雙手穿過她的臉,那時我沒幫到你什麽,現在依舊無能為力。

    這時屋裏簾子突然飄了飄,窗邊上閃出一個人影,脂麵粉臉的像陰間上來的鬼魂。

    雲清!

    雖然我無形無體,但還是嚇了一跳。

    雲清站在雲蘭身邊,低頭靜靜地看著她,然後嘴角深深地裂開,彎曲出一個恐怖的笑。

    她不費吹灰之力,用最殘忍最邪惡的方式摧毀著自己苦命的親妹妹。

    外麵雲博終於把小燕飛趕走了,雲清轉了轉眼珠子,踢了踢雲蘭,再踩著她攤在地上的雙手走了出去,昏睡的雲蘭疼痛地皺起了眉,我能聽到雲清的腳踩著她手掌骨肉被擠壓的聲音。

    我咬牙切齒,真恨不得殺了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