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一章 夜聞庭院月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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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瞪著鏡子,好像對她來說,鏡中的自己是另外的那個人:“我喜歡,我願意!我就喜歡看那些廢物在我麵前怕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她也一樣——我就要慢慢地跟她玩,讓她生不如死,慢慢捏碎她的希望她所摯愛的一切,她越害怕越痛苦,我就越開心!”

    而鏡中的臉,靜靜看著她,似笑非笑。

    “從小到大——從小到大!我樣樣比她強!學彈琴,她才隻會彈幾個章,我已經會彈一整首曲!學下棋,她連白子黑子走路的章法都不會,我已經能與先生下好幾個回合!學背詞,她十首詩字錯三首,我已經能背完一個冊子——我那麽用功那麽努力,隻為得到你們的一句誇獎!可是你永遠都誇護著那個沒用的雲淡,對我的努力視而不見!爹誇我你就說不要貫壞了我,爹責怪她你反而幫她說好話!為什麽?為什麽!我也是你的女兒,為什麽你要這麽對我?!”

    原來——

    原來!

    原來雲清憑空癔想出來的人,是她的母親!她在跟自己癔想出來的母親爭執!

    “我早就說過,你心術不正,凡事太過爭強好勝,事事一定要搶在別人前麵,一有不隨你意,你便易生妒忌之心。雙胞兩生,必有一強一弱,你於我腹中已搶奪太多養份,所以淡兒一出生就比你弱。你不僅不懂得照顧體恤,還事事要與她爭搶,知子莫若母,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心思?”

    雲清冷笑:“所以你死了都還要護著她——隻不過你再怎樣護都隻不過是一縷煙魂,我倒要看看你能耐我何!”

    “多行不益必自斃,這麽多年我沒能好好守護淡兒,就是要看看你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夫婿不愛,幼子不敬,你根本從來沒有贏過我的淡兒。”

    “你閉嘴!你閉!嘴!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我明天就去殺了她!我看她怎麽贏我!然後我去挖出你的屍骸,將你挫骨揚灰,我看你怎麽纏著我,看你怎麽纏!!”

    我被嚇壞了,真的嚇壞了,雲清像瘋了一樣,一直在抓自己的頭發,尖紅的指甲勒過發絲,不知是發絲斷了抑或是指甲裂了,那種感覺瘋狂尖銳,令我膽寒!

    雲清通過這種方式,想要驅趕“一直纏著她”的那個人。

    但是娘不是這世上最親的人麽?雖然我娘與我不親,但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有病。我所接觸的那些娘親——連姨——黎姨——就連那個我一直害怕的鄭夫人,對鄭珠寶關心都讓我感動過好幾回。

    雲清為什麽這麽厭惡自己的母親呢?

    雲清折騰完了,獨自依在小屋角落的木床上,她本可以相安無事地在相府享受高床軟枕,一呼喝便有人端茶遞水,卻偏要來這荒郊野外吃這個苦。

    可能是折騰得太累了,她沉沉地睡去。

    漆黑的夜晚,我跟我內心深處怕了十幾年的女人共處一室,我竟微微有些同情,營役半生,她真正得到了什麽?她為什麽要這樣呢?

    周圍場景開始切換,光蒙蒙出亮,綠意爬上牆,地上蔓出木色,白紗幽然縹緲,眼前描現兩格坐榻,兩方琴台,對麵而立——

    相比剛才那個陰森詭異的房間,這兒簡直就像是神仙居所。

    房間像是個琴室或客室,擺設雖說不上華貴,但卻處處顯精致,大部分都是竹製品,仿佛置身其中都能聞到清香的竹味。裏麵什麽都是成對擺設,如在照鏡。

    隨後一段琴音響起,南邊的琴台上慢慢雲層般攏出人形,是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陽光照亮她的烏發,她坐在台前低頭認真撫琴,小小年紀,卻已能彈出可供欣賞的琴曲來了。

    再看這小姑娘,打扮十分精心講究,耳珠子配襯著衣裳發型恰到好處,側頭看譜的臉蛋兒玲瓏清秀,帶著可人的嬰兒肥,隻是她的神情很認真嚴肅,微剪雙眉,似乎彈琴對她來說隻是一個任務,她根本沒有去欣賞自己美妙的琴音。

    這時屋子的簾賬被掀開了,偷偷摸摸進來一個相同身形相同打扮的小姑娘,發辮微亂,衣袖高捋,她走了幾步又吐舌退了回去,因為她腳上的汙泥將幹淨的地席給弄髒了,她放下手中的一杯綠芽,蹲在地上擦自己的腳印。

    彈琴小姑娘一把按住了琴弦,扭頭皺眉道:“你看你,又跑去弄那些髒兮兮的泥巴,琴不好好練,就知道拖我的後腿。”

    門口的小姑娘吐了吐舌,飛快拿起杯子跑了過去,開心道:“姐姐你看,我在後院找了許久找到這心形的芽片,裝在杯中是不是美極了?”

    她倆長得一模一樣,從五官線條上隱約能看出她們未來的長相——這不就是幼年時期的雲清雲淡麽?

    我怎麽莫名其妙跑這麽“遠”了?這地方,應該也不是子墟吧,我記得雲娘說過,她們生在一個叫顰西村的地方。

    那麽,這個撫琴的小姑娘就是雲清了,不好好練琴跑出去玩芽葉的就是雲淡了,原來她自小就喜歡植花種草的活兒。

    “整天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遲些師傅來考琴,我看你怎麽辦。”小雲清一邊責怪自己的妹妹,一邊認真地看著琴譜,虛空練著指法。

    小雲淡則仔細地將杯子擺放在姐姐琴台之上,笑眯眯道:“姐姐彈得這麽好,我反正也及不上,索性就不獻醜了嘛——姐姐你看,這杯小芽放在你台桌上是不是美極了?看著彈琴都會舒暢很多嘛。”

    小雲清看了一眼杯子,將其拿起來還給妹妹:“去去去,我才沒功夫打理這些帶土又嬌氣的東西呢,小心別染髒了我的琴。”話倒是這麽說,但也沒有特別的凶。

    小雲淡嘟了嘟嘴,心疼地將杯子捧在手心,碎聲道:“姐姐真是無情呢,這麽可愛的芽葉都不喜歡。芽兒芽兒,那你隻能跟著我了哦,不過我彈的琴沒有姐姐好聽,像鴨子在叫,你可別嫌棄我呢。”

    小雲清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嘴角卻抿著笑意。

    “大早便練琴看譜,清兒淡兒很用功嘛。”房外響起男人的聲音。

    “爹!”小雲清馬上一臉高興,起身往門口跑去。

    小雲淡倒是沒有那麽熱情,她趴在琴台上看著門口。

    進來一男一女,兩人手牽著手,女人身著輕綠紗衣,輕輕靠著男人走著。

    小雲清馬上停了下來,笑容沒有那麽燦爛地叫了聲“娘”。

    雲父較為削瘦,丹鳳眼高鼻子,皮膚微有些黑,算是別有一番風味的英俊。

    雲母長得溫婉可人,白皙姣好的皮膚讓我想起周漁魚的嬌妻鳳兒。這一對女兒都像她,雖然雲清雲淡是雙胞胎,但從神情氣質上看都是雲淡像她多一點。她看起來跟現在的雲娘很像呢,像是端和有禮善良寬容的人,怎麽會對雲清說出那麽狠心無情的話來?

    雲父摸了摸小雲清的頭,小雲清高興道:“爹,昨天師傅教我的曲子,我已經會彈了呢。”

    雲父笑道:“琴師說那曲子普通孩子得練半把月,清兒一天時間就會了啊?”

    “恩,我現在就彈給您聽!”小雲清得意又著急地跑回到琴座上。

    雲母卻沒像雲父那樣有興致,而是看著趴在琴台上的小雲淡道:“你這小泥精,又跑去哪兒滾了身泥回來?”

    小雲清臉上的欣喜之色明顯黯淡了許多,因為本來要聽她彈曲的雲父也將注意力放在了小雲淡身上。

    小雲淡像是找到了知音,慌忙把杯子遞給母親:“娘,你看,美不美?”

    雲母挑了挑眉,一臉欣喜:“好漂亮呢,心的形狀,隻有一片嗎?若是有一對,就是心心相印了。”說罷她扭頭看丈夫,眼裏全是少女般的悸動與嬌羞。

    雲父輕捏了捏雲母的手,一臉溫柔。

    雲母拉著小雲淡道:“哪裏找的?帶我去尋尋,說不定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呢——”

    小雲淡開心道:“就在後院蘺邊上。”

    “走走,一起再去找找。”雲母像個孩子,拉著小雲淡起身要往外走。

    雲父笑著橫穿在了中間,一手拉一個道:“既然要找,當然是一起去了——清兒,你也來一起找嘛,到時候你與淡兒桌上都擺一個,豈不美哉——”

    小雲清臉上笑意全無,沉著臉道:“不去,我要練琴。”

    雲父笑道:“練琴早點晚點都可以,找完了再回來練也一樣的嘛。”

    小雲清一聲不吭地揉著指肚上的繭子。

    雲父道:“別惱了,爹一會兒就回來聽你彈琴。”

    三人往外走去,布簾放下的瞬間,雲母回頭看了一眼,正看到小雲清那道怨恨冰冷的目光。她愣了一下,已被丈夫拉遠了。

    日夕光暈,月光透過琉璃天窗,散在白色紗蔓上如仙子之屋。

    溫馨柔美的臥房裏擺著兩張床,兩個梳妝台的中間隔了一條布簾子,右邊床上的人已經深深睡去,但不知為何她的床頭點著一盞小燭,也許是怕黑吧,睡著了也要點著——但左邊床上的人卻輾轉反側,她轉來轉去盯著簾子上燭光的投影,眉頭緊鎖,外麵響起若有似無的談話聲,雖然很輕,像也像是吵著了這煩躁的人兒——

    最後她坐了起來,披了衣服掀了簾子,走到邊上床前,看著熟睡的妹妹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猜測,她抬起手——

    我心裏一毛,她想幹什麽?莫非是記恨白天的事情要報暗仇?

    她為小雲淡拉了拉被子,將小燭台往遠處移了移。

    我鬆了口氣,看來她少時對這妹妹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感情的。

    然後她走出了房間。她半夜三更不睡覺,是要去哪呢?

    她住的房間是在樓上,這會兒她正站在走道邊上,往擺置著盈盈燭火的院子裏看。

    原來院子裏雲父雲母正坐在竹椅上納涼,雲母給雲父搖著扇子,雲父則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著,兩人像是新婚燕爾那般親密恩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