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博文突然打斷她的話，偏頭朝她看來。

    他的視野已經足夠清晰，先前消散的理智再次恢複清明。

    林語定定看著他，總覺得嚴博文還想對她說些什麽，但壓抑的情緒最終飽含在他眼神裏，什麽也沒說出口，就這樣正視著她慢慢邁開腳步，愈發堅定的朝前走，猶如那是一條不歸路，踏上去，就永遠不打算回頭……

    可是，這也是他第一次主動以“罪犯”自居，徹徹底底與他精神幻想中的那個人劃開了界限。

    也難得在辦案時有稍稍分心的時候，林語隔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手中一直握著的簽字筆，加快腳步追了上去：“你等等。”

    她拽住嚴博文的胳膊，在他掌心寫下一串號碼：“這是邢深的聯係方式，出去以後你找機會和他聯係，告訴他，我的位置。”

    話落，嚴博文的目光又定格在她的臉上，直視她的眼睛，好一會兒沒有移開。

    那種注視就好似在問她為什麽每一次都要安排好他的人生、幹預他的選擇，上次勸他自首也是如此，這次勸他自首還是這樣。

    “你忘了上次你勸我去自首，後來發生了什麽？”口吻中再次袒露譏誚，就連嚴博文看她的眼神也是不容置信，“黑子跑了。”他清楚地一字一頓，“你還想再讓他跑第二次，還想讓他繼續殺人？”

    “這是我們警方的疏忽，但我不能和你一起行動。”

    一句話把他們之間的聯係撇得幹幹淨淨。

    她是警察，他是罪犯，就算他不會害她，她也絕不會與他合作。

    上次也是因為這樣，她寧可花時間讓他去自首，也不願和他一起去追捕黑子……

    從追捕黑子這一點來講，她的確錯失良機。

    但從警察的身份出發，林語沒有做錯。

    可這幾天她總是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她和嚴博文一鼓作氣地將黑子逮捕歸案，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也不會有這麽多同事在追捕黑子的過程中因公殉職？

    思緒惆悵起來，林語腳步變得有些不穩。

    這條通道隱藏於廠房之間，從外牆無法看出，為了保持幹燥，通風也不好，空氣是極度沉悶的。

    嚴博文就這樣看著她的背影朝前方走去，漸行漸遠。

    灰牆之間，是她身著警服的肅然厚重，也是她給予他最大的理解與信任。

    到這個時候了，誰還敢走到他前頭？

    周誌明見他，會立即給他戴上手銬；押送他的刑警，會時時刻刻將槍口抵在他的後腰……

    隻有林語，把他當作罪犯，卻不將視為威脅……

    理性與感性交織，先前因母親離世帶來的驟然衝擊，從刻意的壓製到慢慢回歸平靜。

    如此寂靜又空曠的地方，林語的聲音從前頭傳來，帶著一點兒回響，清靈的嗓音也變得格外沉重。

    像一顆小石頭墜入湖底，咚地一聲，激起無數漣漪。

    “我還記得袁緣帶著資料去找秦教授那天，秦教授似乎很高興，一生都在執著的事業，終於找到了一個新方向……”

    可她最終死在了這樣一群孩子手裏。

    終其一生，把他們的犯罪心理都吃透了，卻還是難逃命運離奇悲慘的安排。

    這不是她的不錯，也不是他的錯。

    隻是……

    隻是如果當初他選擇了另一條路，選擇和林語同一陣營，此時此刻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去為母親討回公道，不必糾結於曾經的信仰，不必考慮接下來走向哪個位置才是屬於他的終點……

    然而，站在這裏，他就沒有想過要回頭。

    跟上林語的腳步，穿過前方的鐵門，潮濕的水汽混合著腐朽的氣味迎麵撲來，清楚地聽見前頭傳來的滴滴答答地滴水聲。

    林語再度回神，用手中電筒掃向兩側牆壁，牆不再是磚牆，是用石頭砌成，曆史悠久，上麵的紋路都已被滲水衝刷得黏稠光滑。裏麵湧動的風也是冷的，與外界想通，不是後來修建的通道，而是許多年前就有的防空洞。

    兩個地方就這樣被連接了起來，警方若是隻在廢車廠前方設卡，那麽犯罪分子就可以從這條路線悄然撤離。剛才又發生了爆炸，周圍的磚塊又些許脫落，但並不礙事。

    借著電筒的光亮，兩人小心翼翼地走著，越過了無數垃圾和碎石障礙。

    可快到出口時，林語手中電筒掃到了一隻腳，滿是泥濘的鞋子抵著石塊。

    光線慢慢上移，她見到了之前嚴博文提到的最後一名罪犯，同樣是黑衣、鴨舌帽，和黑子之前出現時的打扮相差無幾。

    不過，他並不是因為意外死的。

    在他腦門上有一道清晰的傷口，和黑子之前謀殺武警的手法一致，都是一槍命中，絕不給對方生存的機會。

    林語五指收緊，身後嚴博文已抬高了槍口。

    防空洞外，夜色茫茫，一條窄小泥濘的山道通往樹林深處……

    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麽，一切都是未知的。

    林語偏頭，掃了一眼嚴博文，審視他身上是否還帶著別的工具。

    “黑子就在附近，我不能沒有支援。”

    她的語氣帶著幾分急切，嗓音又壓極低極低。

    那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緊張感前所未有，嚴博文卻猶如聞所未聞。

    “我不是你的支援。”攤開掌心，他看也沒看一眼手中號碼，隔了良久才說出那句林語想聽到的話，“我幫你去通知邢深，你哪裏也別去。”

    林語點了點頭，視野望向嚴博文清瘦的背影。

    他偷了獄警的製服出來，後來又不知道從哪兒順了一套簡潔的休閑服，褲腿短了一截，但他仍是那個特立獨行的男人，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猜中他全部的心思，卻在邁開腳步後倏然回過頭來，於夜色中，不偏不倚地注視林語的眼睛：“發生過的事不能全盤否定。上次和你說的話是真的，這次也是真的。”

    他留給她最後的話，不見得會成為他在這世上最後的遺言，但這的確是他最後一次認認真真地與她交流。

    從此以後，無論身在何方、身處何種境地，他再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袒露真實的心境，再也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他曾嗬護一個女孩到執迷，再也不願想起這半年來在國內發生的一切，再也不會奢望有一個人會做他喜歡的飯菜、送到他眼前，隻為得到他一句願望……（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