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深宮無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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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時,顯粹宮傳話,再召相蘅入宮。
裴瑤卮心裏清楚,憫黛其實是不願讓自己頻繁出入宮閣的,今次宣召,多半還是為了之前左夫人的事。
果然,進殿說了沒兩句話,憫黛便直接問,左夫人之死,究竟是天意還是人為。
“長姐倒是很信我,”她手裏捧著茶盞,淺笑盈盈,“這樣的事,竟如此開誠布公,可見您心裏,是真將我當做自己人了。”
憫黛卻沒有她這般輕鬆。
她私心裏,並不在乎左夫人的生死——這位繼母從來不是個讓人放心的貨,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放任旁人除之而後快。
想了想,她問道:“這後宮裏,妃妾無數,就說這四妃之位吧,潘貴妃、秦淑妃、宇文德妃,再加上本宮,你覺得皇上個個都滿意嗎?”
裴瑤卮沒有答話,隻是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憫黛並未多想,繼續道:“貴妃出身潘氏,德妃來自周國皇室,性情跋扈囂張,皇上心裏都有芥蒂,但你覺得,若是此刻本宮設計除掉這二人,皇上是會賞本宮,還是會殺本宮?”
裴瑤卮明白了。
這人該死,卻並不意味著自己可以殺。
“長姐放心,我並非濫殺無辜之人,更不屑做清除異己之事。至於左夫人的死,我不能說全然與我無關,隻是她先動了害人的心思,小妹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不是?”
憫黛眉頭漸深。
這個妹妹,遠比自己所想的更厲害。早前,她還覺得小女兒家不過聰明罷了,就算有點子籌策,到底不至於控製不住,可現在……
從左夫人死訊傳出來、桓夫人再填繼室之後,她實在是有些怕了。
她禁不住懷疑,這一步一步,從楚王的婚約到嫡出的身份,會不會都是她步步為營的心機呢?
也怪自己,當初被那些一湧而來的事亂了頭腦,一味地信她,眼下看來,她不想入宮又能說明什麽?什麽為相氏安危慮,說不定從頭到尾,她所慮的都是她自己的前程,隻是在蕭逐與蕭邃之間,她將寶壓在了後者身上……
“姐姐,”
憫黛正想著,她忽然平靜地開口道:“您可以放心,小妹沒有那等用心。我不屑於皇後之位、無心於奪嫡之爭,亦不在乎我的夫君究竟是天子還是走卒。”
她轉頭看著憫黛,一掃眼裏的淡然,定定地告訴她:“您的擔心,永遠不必放在我身上。”
憫黛自然是不會盡信的,但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刻,相蘅的這副神色讓她動容,而她的那些話,更是讓她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摯友。
“你說的,但願就是你想的。”憫黛徐徐道。半晌,她哀然一歎,“我所見過最聰明的人,她為著意氣,幫一個男人奪得了夢寐以求的東西,可她自己卻未得善終。慧極必傷,你應當明白,聰明未必是福氣,懂得藏鋒,方是福慧雙修。”
裴瑤卮深深低下了頭,害怕露出一絲顏色,使她有跡可循。
她道:“姐姐的教導,我記住了。也請姐姐信我,無論何時,我都願盡力為姐姐護著您所在意的一切。”
兩人在顯粹宮說了這片刻的話,憫黛便更了衣,領她去和壽宮覲見。
這一回去和壽宮,無論是瑤卮還是憫黛,顯然都與上次退還穀圭時的心境大為不同。
而對著李太後,裴瑤卮的心緒,更是微妙而複雜。
蕭逐剛登基時,蕭邃北上就藩,京中勢力大清洗。李太後因先帝繼後之故,尊為母後皇太後,看似顯貴,但她身為蕭邃生母,又與聖母梁氏一向不睦,那時的處境,可謂強敵環伺,如履薄冰。
裴瑤卮一早還以為,在自己死後,這位母後皇太後大概也保全不了幾日了,誰知她愣是在這放眼盡是敵人的宮闈之中撐出了一片天,甚至到了今天,竟還能為蕭邃提供助力。
可見,誰都是不能小瞧的。
“前幾日花朝節,哀家還說要宣你妹妹來宮裏見見,不巧又病了,原還以為婚典之前是見不成的了,不料賢妃如此貼心,這就將人給哀家帶來了!”
李太後說著,便朝相蘅招手,喚她近前。
裴瑤卮一麵邁步,一麵心想,成長倒是不分年紀的。今日之前,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過去困在和壽宮,終日與幽怨憤恨為伴的李太後,竟會有如此和煦有度的一日。
李太後拉著她的手,細細端量一番,讚道:“這丫頭,模樣生得真好,難怪皇兒念念不忘!”
皇兒……
她從不這樣叫蕭邃。
身為先帝皇後,按理說,她是先帝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
自然,當今皇帝,也是皇兒。
憫黛與瑤卮皆想到了這一層,前者眉間微蹙,後者卻隻覺得好笑。
李太後說著話,喚了宋姑姑將東西拿上來。
那是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錦盒。
“這副穀圭,原就是為你準備的,之前雖出了岔子,但好歹如今是物歸原主了。”李太後含笑,鄭重地將東西交給她,滿意道:“可見呐,命裏有時終須有,這天命所歸,人力是不能逆改的。賢妃,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憫黛隻當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頷首道:“娘娘所言極是。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李太後一笑,未再話下。
兩人在和壽宮待了片刻,正要跪安而去時,卻趕上小太監進殿傳話,說是潘貴妃不適,太醫才去過承徽宮,診得貴妃乃是喜脈。
一聽這個消息,所有人都有些驚訝,有些意外。
宋姑姑將小太監打發下去,李太後頭一個回神,歎出一段玩味:“貴妃遇喜……嗬,這可是宮裏罕見的喜事啊!”
罕見。裴瑤卮覺得這兩字用得極對。
憫黛麵上未顯什麽,妥帖道:“貴妃娘娘寵冠後宮,而今遇喜,是我大梁之福。”
李太後輕笑一聲:“若說寵冠後宮,賢妃是皇帝親赴玉澤宮接回來的,你在這裏,貴妃又算什麽。”
憫黛忙道:“太後娘娘言重了,臣妾萬萬不敢。”
“不過嘛,這懷不上也有懷不上的好處。”李太後道,“皇帝登基至今,已是第八個年頭了,這後宮裏懷孕的不少,卻從沒有一個平安生得下來的。……早年她在時,還有人會說這是皇後悍毒,自己生不出來,也不叫旁人生。誰曾想到最後,她自己倒也死在產床上了……”
“如今好了,她喪期一過,潘氏這就懷上了。”李太後說著,看向憫黛,意味深長地笑道:“賢妃,哀家與你皆睜眼看著,就看潘氏這一胎,生不生得下來。”
出了和壽宮,回顯粹宮的路上,兩人走了沒多遠,便被淩雲殿的小太監尋上來,攔住了去路。
“賢妃娘娘,孫公公請您賞個恩典,盡快去淩雲殿一趟!”
裴瑤卮心中了然,估計聽了承徽宮的‘好消息’之後,蕭逐的心情卻好不起來,孫持方這是派人來搬救兵了。
憫黛沉默了好一會兒,不大情願地應了。
裴瑤卮與她在此分道,又將隨行的侍婢先遣回去了,隻說自己要去業成殿看一看公主,這段路也算熟悉,一群人跟著,反倒累贅。
左右沒了人之後,她狠狠地呼出一口氣,隻想將那些被勾出來的回憶都隨著一塊呼出去。
李太後最後說的那話——她說,自己就睜眼看著,這一回潘氏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來,從這話裏,裴瑤卮聽出了幸災樂禍,聽出了諷刺,也聽出了一絲……公道。
她發現,有那麽一瞬間,自己竟惡毒的希望,潘若徽這個孩子,生不下來。
那樣的話,是不是那些以前冤枉她權詐惡毒,悍妒爭寵的人,就都會恍悟——原來,晏平帝後宮無出,從來不是她這個皇後的過錯?
她想起,晏平三年的時候,她與蕭逐的關係已經很不好了。那年春天,仙懷大長公主與靖國公趙述夫婦回京,入宮覲見時,還曾為後宮無出之事,責備過她這個皇後失責。
大長公主乃是先帝胞妹,出降貴婿,身份顯貴,在私更是她的舅母。若說光是聽長輩責怪兩句,她雖為中宮,也當敬聽。但彼時的情況卻是,大長公主的指責聲才落地,她便笑了。
大長公主自己或許不知道,但那一刻,裴瑤卮看得很清楚,她看自己的模樣,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她走到舅母身邊坐下,歪著頭,倚在舅母懷裏。
她說:“舅母,您聽到外頭都是怎麽說的了吧?你是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樣,都以為皇帝後宮無出,是我這個皇後惡毒,容不下妃妾有子,就連那些個懷上的,也都受我的手段折磨,全都掉了孩子?”
大長公主沒有說話,倒是默默握上了她冰涼的手。
舅母的手,是溫暖的。
裴趙兩族既是世交,又是親戚,舅母嫁入趙家,對自己向來疼愛有加。自從母親去世後,她心裏,就是拿舅母當親娘一樣待的。如今,僅僅是這一手溫暖的包裹,便讓她再也撐不住那堅硬的偽裝了。
大長公主看著在自己懷裏痛哭失聲的外甥女,整個人都懵了。
自己這孩子是皇後啊,是出身頂貴,受盡寵愛的皇後,她怎麽會這樣委屈?
而後,她聽到裴瑤卮說:“舅母,我也想護著那些孩子平安降生,可要他們胎死腹中的那個人——我無能為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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